又一片鱼塘

风止于秋水,我止于你

【明宝及衍生】银汉迢迢暗度(下)

 

 

(十五)

 

 

唐山海和何兰芬的婚礼那天,连日阴雨的上海难得赏了一个笑脸。

 

大门被打开的时候,阳光豁然奔涌进来,原本肃穆的教堂刹那间融化在一片温暖的光浪里。唐山海站在礼台上,看到逆光的视野里那团雪白的光晕渐渐凝出一个洁白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那个美丽的身形走近了,再走近了,将光与影的交织都落在身后。

天与地只余下她。

 

鱼尾纱裙将她玲珑的线条体现得淋漓尽致,裙摆铺开一地芳华。她就像一只莹润剔透的白瓷,细瘦的姿态宛转流动,釉色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胸前那惊鸿一瞥的丰白,含蕴了无限想象与期待的美好,如同一滴眼泪般珍藏着寸寸柔肠、点点心事、盈盈祈愿的那种美好。

面纱从她小心盘起的发顶流泻下来,让她微垂的眼帘更加看不分明。

 

常有天涯浪子,在历经风霜终得洞房花烛时慨叹一句“仿佛已经透支了来世的幸福”,为这最平淡醇厚的欣幸即便来生悲苦凄迷也认了。

可是此刻注视她一步步走来,他只想就这样走到来生。如果有来生,他还想做那个在红毯这头等待她的人。他不要“今朝有酒今朝醉”,他想与她“岁岁年年人亦同”。

 

为她戴上戒指,撩起面纱。回答神父“我愿意”。

一切都真实得如同梦幻。如果抛除假夫妻身份的话,这梦幻也宛若真实。

 

风刀霜剑时刻警惕的斗争环境中,她就像一枝独具幽香的玉兰花,给他安谧而芬芳的心情。

尽管还没有真正得到她的心,可这懵懵懂懂的丫头已经大开了心门邀他进来喝茶。

 

 

婚礼之后,何兰芬与他住到了一起。搬个家就是过个马路的事情。唐山海原本每晚回到家或者入睡前都会留心的路对面的灯光,终于被迎进了家里。他绅士地让出了主卧的床,自己去客房休息。她的尴尬和紧张慢慢消解。

 

生活的细枝末节开始被一点一点柔化和充实。

书桌上的报纸和笔整齐摆好,衣柜里的物什分门别类排开,床单被褥常常带着阳光晒得蓬松的香气。灶台边色、香、味上演五谷杂粮的艺术,缝纫机前针、线、布纠缠蚕桑锦绣的学问。无论何时回家都能在客厅喝到的温开水,在床前遇见开着的小夜灯,还有伏在桌旁抱着书等他到睡着的她。

 

唐山海下班回家后抓紧时间给何兰芬上课,既包括译码发报,也包括读书写字,还有一些基础的社交礼仪。白天他去上班,何兰芬在忙完家务后便抓紧时间复习掌握。她聪颖好学,很快就找到了门道、发掘了兴趣,可以独立阅读长篇幅的书籍,也可以协助唐山海进行收报后的破译整理工作。

 

她学会了如何熨烫西装,虽然也学了如何打领带,却从来都不好意思真正给他打过。

她也学会了煮咖啡。醇香四溢的清早醒来时,她在晨光中的剪影如同一棵纤瘦的玉兰树。

她还学会了制作常见的西式餐点。在第一次煎出程度刚好的牛排时,她弄得满脸黑灰和油光,手上还拿着小锅铲,就端过来给他尝。

 

我其实更想尝尝你。

 

肖想已久的,清新如花蕊的气息,纤细如花苞的手,柔软如花瓣的唇。

 

 

唐山海在76号仍是原来的样子,又好像有了什么不同。外表打量上去,他的一副精英派头依然端得很足,行事还是凛冽风,高效精准有腔有调。但是偶然闲下来时若有所思的微笑,两手交握时右手轻抚着左手无名指的戒指,又悄悄地展示着一个新婚男子满溢的幸福感。

老毕某次总结会后敲打陈深:你看看人家唐山海,结婚之后更踏实了,而且从来也不见你说的“失去自由”什么弯弯绕的。你嫂子跟我总是念叨,你得有个家主婆。

陈深揉了揉自己枯草般的头发:哦。我要娶李小男,你又嫌弃她的职业。

这话便没法谈下去,只得作罢。

 

日本军部向梅机关委派了新的指挥官,接替被刺杀身亡的南田洋子。为了表示绝对忠诚和隆重欢迎,76号为他举办了一个接风舞会。毕忠良要求所有担任副队长以上职务的人都得参加,而且为了显示对抗日分子蚍蜉撼树行为的“不屑一顾”,行动队的人都得适当下舞池展示一番。

 

唐山海稍微有些为难。因为何兰芬还不会跳舞。

 

当天是接近76号上层以及梅机关人员的绝佳时机,他可能会根据瞬息万变的现场形势作出调整。如果他的舞伴是毕忠良硬塞过来的舞女——而且很可能是监视的眼线——将很不利于他的单独行动。

无论是掩饰性还是协助性,最佳的选择都是何兰芬。

从最隐秘的私人愿望,唯一的答案也是她。

 

回家后他说明了前后情况,征询她的意见。他更觉得自己字斟句酌的“征询”像是一个邀请。

何兰芬笑了起来。带有着一点善意、期待、勇敢、欢欣和羞怯的笑,特别动人。

 

“那么唐太太,你得用心学了。”

唐山海把留声机的细针轻轻放下,老式唱片咿咿呀呀地旋转起来。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他在她面前站定,优雅地一鞠躬,接着伸出手来平放在她眼前。手掌的纹路清晰可见,手指瘦长挺直,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于是在他温柔而仔细的引导下,她敛裾欠身回礼,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他便顺势扣住她水葱一般的手指,不经意间摩挲到她指腹上的茧更涌起爱怜的疼惜。

似是回到了婚礼时,她的面纱如同含羞的云朵,散开后面庞如月,银辉满目。

 

——团圆美满今朝醉

 

他的右手扶住她的手轻轻一牵,左手先引着她攀上自己的肩膀,又滑过她的手臂搭在她后背上。她便大半个身子近乎落在他怀中。她面颊顿时飞红,不敢看他的眼睛。殊不知他也有些紧张地偏过头去。

从未如此亲近的距离,彼此能听得见心跳砰砰,呼吸相闻。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他的大手如此有力,她来不及惊呼便被托起来带离地面,又稳稳落下。他把她的脚放到了自己的脚面上。她很不好意思地想要缩回来,却被他直接带着走起了舞步。他的节奏很慢,像手把手教她一笔一画,到她把脚步的顺序和纹路熟记在心。

如同戏水鸳鸯划开的一圈圈涟漪。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她示意他把自己放回地面。他便随着音乐的起伏步伐进退,而她宛如缠绕着树干的青藤随之轻曳。中途也还踩了他几下,但是总体上磕磕绊绊都顺了下来 。

她碧绿的衣袂旋转翻飞,清风中一柄恬然的荷叶。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一曲终了,他们同时停下。唐山海看到她因为出了汗有些发红的脸颊如同饱满的红苹果,两只乌亮的眸子忽闪忽闪,原本想要教她行礼的细节就全忘到脑后去了。

她的手还搭在他肩上,他还扶着她的背脊。他们还靠得如此近,近到他可以看清两汪湖水中自己的倒影,听清她的呼吸;可以看见倒影下面她的成就感、满足感和幸福感,听见她呼吸中屏住的期待。

 

于是非常自然地,他松开手捧起了她的脸。

 

 

她的唇比他想象得还要芳香清甜。

 

 

(十六)

 

 

灯光迷离而朦胧,远远近近似乎都化成了光点,唐山海凝住了呼吸。

她仰着头,湿漉漉的眼睛像一对带着露珠的黑葡萄。晶亮的水光在她的红唇上泛着稀世光泽。还带着些喘的兰花气息轻吐,吹拂在耳边微微发痒。

 

仿佛是太多积蕴已久的情感在一瞬间长虹落地,洪水在闸门大开后反而更加汹涌来急。唐山海感到自己的心脏撞得肋骨发疼,嗓子如同被一种灼热的东西堵住,竟再说不出话来。

第一次突破身份限制,放下工作关系,抛开人前戏剧,把一颗真心捧出来给她。

 

何兰芬的手还轻轻地搭在他小臂上,绯红的脸颊,定定注视他的眼神。

她还有点发懵。

其实她的眼睛里水波潋滟,还藏着害羞的欣喜。唐山海明明能看得懂,如果他的心没有跳得那么快的话。

他担心再这么对视下去自己就会忍不住再次攫取她的甘美,于是有些用力地将她按在怀中不让乱动。

 

细细的,柔软的,她的小手,在犹豫了好一番之后,终于小心翼翼地落在他的后腰上,渐渐搂紧。

原来她也这样仔细地掩饰着对他的依恋。

就如努力学会的熨西装、煮咖啡、煎牛排,她在用最质朴的方式学着爱他。

唐山海心里那颗破土而出的新芽,就这样枝枝蔓蔓生长着开出花来。

 

 

 

在那场欢迎日本军部特派长官的舞会上,唐山海携夫人出席显得非常亮眼。

唐队长本人就是出了名的正装教科书,一身笔挺的纯黑礼服,恰到好处的微笑,比平时看到的严肃模样多了好几分翩翩公子之感。他的夫人今日一改旗袍款款的风格,而是一条系着蓝色腰带的纯白连衣裙,湛蓝的蝴蝶结垂在身后,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摆动着。结婚后她不再梳两层的披肩发,而是盘在耳后绾成发髻,却更显出风致。

 

唐山海到底是个有腔调的人,竟然把一个乡下丫头调理成这般模样。毕忠良眯着眼看向厅堂中最是突出的那对人,手指搓着自己的鼻翼。

 

陈深进来的时候,一众舞女与他相熟便都涌过去,一下子遮住了毕忠良的视线。每个妩媚多姿的女子都在极尽所能想引起陈深的注意。陈深看似不经意地理了理领结,仿佛都能撩动她们的心肠。

却听这个“不成器”的弟弟拖长了慵懒的语调说:

“今天我带了女伴,谢谢你们的好意。”

随之听见登登登急跑的高跟鞋声,李小男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来挽住了他的胳膊。她一身桔红色就像太阳花。

难不成这小赤佬转了性子?毕忠良被刘兰芝使劲扯住了衣袖,回头看见她一脸兴奋“瞧他们多配”的神情。

却也看见了死死盯住李小男眼神发狠的苏三省。

 

爱谁谁配去吧。今天这场舞会的意思在男人们心里,配的女人是哪一个又能怎样。


毕忠良从口袋里摸出一支樱桃牌的日本烟,走到门边点上火叼在嘴里。这还是上次陈深塞给他的,一股子土腥味。一面随意抽几口,一面注视着外面的动静。梅机关和特务委员会的那帮惹不起的大佬还没到。

 

唐山海也在暗暗打量着这舞厅的地形和人员情况。他接到的最新指示是在今天的舞会中会有一个秘密行动,内容是要借着人多眼杂除掉特高课安插在特务委员会的眼线,并将其手里的情报取走销毁。而唐山海属于外线人员,主要职责是进行有效的掩护和采取必要的应变措施。

 

没过多久,新晋长官藤田芳政在特委委员会主任明楼的陪同下走进大厅。李士群落后半步走着,微微弓着身笑得很有点谄媚。再后面是那个风华绝代的汪曼春处长,一身曲线分明的银色礼服裙晃得她璀璨夺目。明楼先生的秘书明诚跟在最后,也是一身标准的黑西服加领结,垂着眼眸不紧不慢地走着。

与这些人物直接见面的机会可谓寥寥,76号行动队的众人也是难得仔细打量这位著名的明楼先生和他的秘书。明先生一直在跟藤田长官说着什么,他侧过身脸颊有点看不分明。站在他身后阴影里的明诚面无表情,黑西装越发显得人长身玉立。以毕忠良识人的本事,这个所谓的秘书估计也是个身手了得的练家子。

他把目光投向旁边的唐山海。呵,也是个穿西装的昔日军官。

这年月摆什么谱,说到底不也都得顶着个汉奸的帽子,何必非把自己装得比别人高级,还惹嫌。不过这两人站一起还真挺像,架子一端说不准前世是兄弟。毕忠良不无嘲讽地想着,掐灭了手里的烟头。

 

第一首舞曲奏响的时候,唐山海笑着向他的夫人行了个礼便牵入了舞池。灯影与人影晃动,舞池中西装革履或是军装皮靴的人脚步混杂。陈深多年混迹舞厅,李小男又是个会点才艺的演员,他们那一对自然是最好看的;只是陈深本人有些慵懒,李小男有时候想转个圈跳出花来他却并不常常配合。因此两人总有点不大不小的吵吵嚷嚷,引人侧目。

相比之下何兰芬的舞步到底有些紧张生硬,不过因为唐山海进退得宜,她才不至于手忙脚乱。唐山海扶在她背上的手带了点力让她贴紧自己,视线则顺着她的鬓角耳边望出去,用旋转的动作将四面的每个出口和大致警卫分布又确认了一遍。

在如此严密的守卫之下,想要强行闯出去可能性不大。一曲结束后他们走到场边休息,唐山海轻啜着香槟,头脑中在飞速考虑着可行的方案。

 

歌曲一首接一首,舞会进入了高潮。

很快行动的时间到了。唐山海看到混在舞女中的那名同志已经扶着醉醺醺的目标人物跌跌撞撞往洗手间走去。按照计划,还有一名同志负责在走廊边上附近警戒。借着与何兰芬说话的工夫,他看向走廊的那头。没想到那个点布下的人竟是明诚。

明诚手里夹了一支烟,向空中吐出一个灰色的圈儿。他侧身依靠在门框上,一片烟雾缭绕中脸庞有点看不分明。

单从衣着上看,即使把他当成自己,也是完全没问题的。

唐山海在脑中大致形成了一个计划。

 

微斜睨着腕上的表,大约5分钟后,推测洗手间里任务已经基本完成,他向何兰芬使了个眼色。后者迅速领会,装作向刘兰芝借了餐巾纸,转而又拉了拉唐山海的手让他陪自己去洗手间。

唐山海眸色深深,望向何兰芬颇有几分动了情的样子。毕忠良夫妇也是过来人,怎么不知道这新婚燕尔的如胶似漆,便也由着唐山海长臂搂紧何兰芬往外间走,似乎要把她揉进怀里的样子,并未生疑。

 

这一路不过数十步,何兰芬的脸烧得像着火一般。之前各种“假装亲密”的动作是工作需要,她虽害羞却撇开杂念尽力做好;但是从那天学完跳舞之后,这些举动都有了不一样的含义。

 

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之前对她的所有细致,都不是在演;原以为自己小心翼翼怕被看穿的关心不求回应,却不知他更早的时候就在不求回应地付出着。

那个每每想起就会面红过耳的绵长的吻,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他们在如此复杂的斗争生活中从此有了最真实的暖意,背靠着背的保护与心贴着心的情感融汇在一起。

 

就像此刻他按在肩头灼热的手掌,一直烫到她心里。

 

 

(十七)

 

 

进到洗手间内,执行任务的同志刚刚清理完痕迹。

 

那名代号锦瑟的女特工正站在镜子前,用水擦洗着她衣服上的血迹和酒渍。她那身浅黄色的短旗袍,领口完全被扯开,露出里面精干的夜行衣。显然刚才目标人物欲行非礼之事,但最终还是被她顺利解决了。

镜中的她面无表情,如同一枝浸在冰水里的黄玫瑰,冷艳刺骨。

 

唐山海向她分析了大楼内外的兵力分布情况。穿着这件衣服回到大厅或是直接出门,肯定会被发现;凭借夜行衣从窗口溜出去,还是会遇到围栏边巡逻的人,都不是十分可行。这舞厅门口进进出出的都是所谓高层人士和杨柳细腰的舞女。服色异常、形迹可疑的人最容易被拦下盘问。

为今之计,是她与何兰芬交换衣服后,由明诚扮作唐山海带她出去。夜色下看不清脸,正门前的守卫对官太太不会盘查仔细,只会当是他们夫妇二人。只要掩护她撤离了,其他事情唐山海夫妇本人都能圆过去。

 

明诚一支烟即将抽尽时,看见穿了何兰芬衣服的锦瑟向着走廊这边走了过来,心里一动。他很快便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两人对了一下细节,便假意走回场内。

 

舞池正中灯火辉煌,将婀娜的丽人映得发光。藤田芳政已经在宪兵小队的护送下离场,明楼先生似乎起了兴致亲自入了舞池,正与汪曼春处长共舞一曲。他一举一动都带着成熟男人的魅力,与他臂弯里几乎柔化为一支洁白翎羽的女子,构成了自古以来未曾改变的英雄美人图,也吸引了几乎全场的目光。

 

歌曲结束的时候,原本注视场中的人们四散而开。明诚借机故意捉住锦瑟的手把她抵在墙边,用自己的后背将她大半个脸挡住。他距离她的侧脸那样近,抿紧的嘴唇几乎要触碰到她的脸颊,但又强烈地压抑着并没有靠上去。

那个姿势落在别人眼里,要多暧昧就有多暧昧。

直到她示意毕忠良的目光已经扫过他俩。明诚像是终于把气息吐了出来,拢着她出门而去。

 

因为何兰芬甫一亮相那条裙子给人的印象太过深刻,所以看到蓝色大蝴蝶结晃出门的时候,刻意留心的毕忠良包括苏三省都以为那就是唐山海夫妇。

 

而真正的唐山海夫妇从侧门直接溜了出去。

换上那件浅黄色旗袍的时候,何兰芬才发现领口的扣子都已经被扯坏,一直延伸到肩膀都有些包不住。她感到异常尴尬和羞赧。走到唐山海面前还在使劲地用手拽住领子,却耐不住雪白的肌肤显山露水。

她自然没有像锦瑟一样穿了夜行衣在里面,所以呼之欲出的蝴蝶骨以及玉一般的肩直落眼底。

 

唐山海的眸色更深,仿佛有一抹小小的火焰在里面越烧越烈。

他清了清嗓子掩饰起伏的情绪,脱下西装外套将她整个人裹住。走到门口眼见守卫的目光投过来,在她低低的惊呼中把她打横抱起,大步流星走向自己的汽车。

 

侧门的守卫见多了客人将舞女带出舞厅的情况,夜色中也不便查问拦阻,含含糊糊便让他们过去了。

 

何兰芬被抱在怀里还正不知所措,后座的车门已经打开,唐山海将她放下来,用手挡在门框上护着她进去。本以为他是要坐上驾驶位置开车离去,可是他竟然打开另一侧车门也坐了进来。

“怎么,我们不走吗?”她使劲揪住身上的西装外套遮住自己的衣领,面上很是不解。车里光线不明,只有停车场附近的几盏路灯微弱地亮着,更衬托出她明亮的眼睛和认真的神态。

她的模样,真是……可爱得让人想要立即抱紧。

 

唐山海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

车内空间狭小,两人的腿都只能微微曲起放在座位下,他只能探过身把裹着外套的她裹在自己的怀抱里。虽然姿势有点别扭,他只觉得心底里紧张和戒备的情绪忽然都安定下来。

何兰芬柔顺乖巧地偎在他怀中,因为拽着西装外套而被搂紧的双手不能动,于是只能用发丝轻轻蹭着唐山海的下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四周暂时处于安定的状态,看样子目标人物还没有被发现。

她轻声的问题在安静的空间里很是清晰。时间应该还来得及解释一下。

唐山海略略松开了怀抱,两臂依然环着她解释道:“我们不能走。很快情况就会暴露,一旦有目击者指认带着目标进入洗手间的锦瑟,势必会开始全面搜查。只有查到我们因故来到室外又没有心虚急于逃跑的迹象,才能掩饰刚才穿着你的衣服离开的她。”

何兰芬全神贯注地听着,很快消化了信息,用力地点了点头。

转而她又伸出一只手抓住唐山海的胳膊,急急道:“那我们具体是因什么缘故到这里?”

 

还没待她话音落下,忽然大楼那边传来越来越嘈杂的声响。终于还是发现了。

何兰芬一惊,立即转过头去看。

整齐的队列在楼下台阶前黑压压地集合完毕,紧接着有节奏的踏步声向各处奔去。停车场到整个大场院都被严严实实包围了起来。想必舞厅里已经人人自危,所有的与会来宾和舞女都被圈起来逐一搜身检查和审问。唐山海远远看到明诚从容地站在明楼身侧,知道锦瑟已经得以撤退,放下心来。

 

有军靴的声音伴着乱扫的手电筒光沿着停车场的一排排车渐趋渐响。

 

时有时无的强光从车外远处扫过来,把何兰芬的脸颊和脖子映得时明时暗。她一只手还搭在唐山海的臂上,原本披在身上的外套失去外力约束滑落了一半;又因为她正转头凝神留意车外核查的人,一扭身之下领口和肩膀的洁白一览无遗。

配合上车外的电筒光,她就像暗夜里一尊时隐时现的玉石雕像。

唐山海突然猛地翻过身来,将她按倒在车座上。

 

天旋地转之间,何兰芬已经半躺在车靠背上,西装外套滑到座位下面。

她的心惊恐地砰砰直跳,不知道在这紧急关头唐山海到底想做什么。即使懵懂如她,也感知到身处在一个匀称结实的男性躯体之下的强烈危险信号。那是一种不同于车外排查紧逼的危险,她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颤栗着,浑身越发如烧灼一般,急剧的紧张感几乎要冲破喉咙,却一声也发不出来。

 

“阿芬,看着我。”唐山海一手轻轻抚摸过她纤细的脖子,渐渐向脸颊而上。她竭力抑制住自己翻涌的情绪,对上他的眼睛。

虽然他的眼睛也带着些烧红,但整体是仍是清澈的;他的手指还在她的脸上抚摸着,另一只手却提起西装外套稳稳地盖在她身上——

他的神智非常清明,他知道当前的情况下需要做什么。

何兰芬咽下不安,把带着紧张的信任通过轻轻的点头回复给他。

 

于是唐山海俯下身,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嘴唇。一只手压在她腰间防止西装外套滑掉,另一只手与她的手交握按在了她的耳朵旁。一条腿也弯曲着,用膝盖分开她的两腿,半跪在座垫上。

他的嘴唇像是火把,几乎要将她的呼吸燃尽。反复研磨甚久后,他忽然松开她,还没等她大口喘气,火热的吻便沿着细长的脖子一路向下。何兰芬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又惊又羞,空着的那只手想要借力又想要推开他,却变成了勾住他的姿势,让他离自己更近。

唐山海喉间仿佛响起了一声轻笑,又把一个吻落到了她的锁骨上。

 

“咚咚咚!”车门外响起了粗暴的敲击声。唐山海却并没有停下的意思。直到外面反复敲了三次,他才不耐烦到有些愤怒地摔开车门。

 

苏三省带人举着手电筒站在车外。

门一开,车内发热的空气糊了苏三省一脸。他一眼便看到狭小的空间里,何兰芬半躺在车座垫上满脸涨得通红,唐山海刚刚来得及把西装外套披在她身上,但是盖不住脖子上的吻痕和纤细莹白的四肢露在外面。唐山海本人头发蓬乱,领结歪斜,迎着手电筒的光非常恼火地遮挡着身后的何兰芬。

 

傻子才会看不出刚才发生了什么。

 

 

(十八)

 

 

唐山海跨出一步走到车外,一把将车门紧闭。

“这是要干什么?”他冷声喝道。

苏三省虽然算不上正人君子,但是撞破别人这样的事情也有些尴尬,忙哈着腰解释道:“真抱歉唐队长,只是方才舞厅的洗手间发现一名特务委员会下属遇害,正在排查可疑人等,请您见谅。”

唐山海铁青的脸色有点缓解,询问道:“发现什么线索没有?”

“暂时还没有,只知道有可能是个舞女……”苏三省磨了磨牙道,“这晚上直接带了舞女走的头头佬佬也不少,还真是对不上总人数,本以为藤田长官走后就没事了的……”

 

他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唐山海直接打断他:“苏队长觉得我有嫌疑?”

“啊没有没有,您误会了……”苏三省赶紧摆手。人家新婚小夫妻躲在车里卿卿我我,轮得着他说三道四?

“那我可以回去了么?”

苏三省正不知如何作答,毕忠良在后面嘱咐道:“唐队长是自家人,没什么问题就让他们先回去吧。”唐山海听闻这话,看也不看苏三省一眼,转身打开驾驶座的门钻入车内,之后调转车头扬长而去。

 

毕忠良望着夜幕中冒着白濛濛尾气离去的车,心里却将今晚唐山海前后的反应串联起来推算着。从借故离开舞厅开始,回来时匆匆压在墙边,再到门口守卫看到他们出了大楼,最后发现人在车里——这一系列细节前后贯通成的结论再明显不过。一个气血方刚的新婚男子,而且是和自己的太太,实在没有什么可指摘的。

另一方面,他也想把出事的责任往特务委员会那边推,所以能跟行动队没什么关系最好。那位倾国倾城却蛇蝎狠辣的汪曼春处长,刚才却因为心思都放在明长官身上而放松了心神,竟然让这种暗杀就发生在眼皮底下。不说无法向上交代,即使是在76号内部争权中也是授人以柄。

他眯缝着眼睛望着不远处有些恼羞成怒的汪曼春,心情却意外有些悠闲起来。

 

 

回家的路上,唐山海专心致志开着车一言不发。

今天晚上他也是算准了老毕想看特务委员会的热闹,巴不得事情别跟他扯上半点关系,所以才敢稍行险招把嫌疑揽到自己这边。现在看来,毕忠良留在那里一定也会尽力帮他撇清,左不过“人之常情”、“新婚燕尔”这类过来人的语气便都遮掩过去。

总体上说,任务完成得比较圆满,除了一件。

 

他有点不知道接下来怎么面对何兰芬。

虽然已经是心意相通、举止相契,但毕竟还在一个“假夫妻”的名头之下,“假”的到底不能名正言顺地真起来。

蒹葭苍苍,那在水一方的伊人原本是隔着清浅水波、隔着迷离白雾,两处相安一处心;如今即使是事出有因、情势所迫,他也已经急促而粗鲁地跨过了河水,直接逼到了眼前。

不说那种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牧歌被踏破,最简单的一个问题——她会不会被吓到呢。

 

他知道她的念想,也竭尽全力保护着那颗水晶般剔透的真心。

如果不是耗尽全身力气,他又怎么压得住自己胸中越烧越旺的火,只把渴望限制到流连在她的唇齿之上,而没有再进一步。

但是。他多么不希望她有一丝一毫的不情愿啊。

 

 

何兰芬斜倚在后座靠垫,西装外套一丝不苟地盖在身上。

寂寂的车里,路灯依次照进来,把她落在前座上的影子反反复复拉长又缩短,也翻动着她的情绪浮泛又沉潜。

 

就算刚才被压在车座上吻得缺氧时还惊疑不明,现在也已经想通了前后缘由:她穿着锦瑟的衣服,如何避开搜查、如何解释离开房间的行为,其实用夫妻身份最自然最容易掩饰过去。

唐山海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一向极为冷静自持。即使在觥筹交错、灯红酒绿的场合,看上去面热微醺的他,眯缝着的醉眼里也藏着清亮的光芒。今晚这样突发性的状况,他在紧急应变中依然克制着最严苛的礼度。哪怕是看上去情到深处你侬我侬的戏码,他的手中也死守着严严实实的外套遮蔽;哪怕是看上去四处点火攻城略地的嘴唇,也都只是在锁骨以上,再没有向下侵袭。

 

所以啊,他是这样的尊重和爱护她,尽管他们都可以为了完成任务、击溃敌人献出生命,他仍然会竭自己所能为她筑一道城墙。

 

但也只有在贴得如此近的时候,她才会听到他强烈压抑的粗重的呼吸,感受到他极力克制的绷紧的肌肉。

还有他那毕竟被烧得有些发红的眼眸。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到家的时候,唐山海神色如常下车来为她开门,两人默默无言走入屋中。

何兰芬不敢看他的眼睛,也不知如何开口打破这种沉默。所幸唐山海并没显示出任何特殊的情绪,就好像他只是刚刚下班回家一般,一切举止都很从容。何兰芬便也强自收起千丝万缕的心思,尽可能恢复成往常的状态。

 

却不知唐山海也是装出来的云淡风轻,内里是又紧张又混乱。

既然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就意味着全新的征程开启,再无退让的歧路,那么他必须抓紧准备了。

 

 

几天后。

唐山海下班到家的时候夕阳还挂在楼后面,橙黄色的光芒中何兰芬正站在阳台上收回晒的被子。她娇小的个子,抱着绣花面儿的一床棉被几乎要看不清脚下,所以踮着脚侧着身往屋里走。站在楼下院子里的唐山海凝视着这么充满生活气息的画面,忽然漾满了感动。

 

听见敲门声的何兰芬,一开门就看见笑得莫名有点傻的唐先生,怀中抱着个大花瓶子,里面插了好几枝精心修剪的玉兰花。另一只胳膊还夹着个方方正正的礼盒,系着红绸带装饰。

她有些不明就里,唐山海先进了门来,伸手把怀里的瓶子递到她眼前:“送给你的。”

洁白的花朵细腻如玉,上面还垂着几颗露水做的项链。细长的枝条形态清逸,淡淡的芬芳若有若无。

她有些迷惑却听话地把瓶子抱了过来,轻轻地放在了茶几上。

 

“你这是做什么?”她奇怪地问。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唐山海换了鞋子,又把手里的礼盒也递过去:“这也是送给你的。”

被他的故弄玄虚搞得摸不着头脑,何兰芬还是在他期待的目光中顺从地打开了盒子。那里面静静躺着一本精装的《诗经》,是她近日读了些诗词曲赋后十分向往的一本书。

抬起头时她的眼里也染了欢快的笑意:“谢谢你呀,山海。”

 

 

今天也是例行通讯的日子,唐山海独自爬到阁楼上收发电报。何兰芬坐在客厅里守着,随时防备着楼下街上的动静。因为收到了新书作为礼物,她满怀喜悦地打开了书页。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读了两首,便觉得满口生香、满眼灵动。听见灶上水烧开时,还恋恋不舍不肯放下书来。

待把烧好的开水灌进水壶里,何兰芬赶紧坐回桌边继续看书。拿起时没有在意,书中一枚夹着的小笺掉了下来。清香的、压印了一朵小花的纸张上,看到她最熟悉的疏阔有力的字迹。

 

山边风是云上风,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山海,眼前。

这般温柔缱绻的字句,猝然晕染成了她脸上的红霞。她用指尖细细摩挲这小笺的纹路,如同一个不胜酒力的人饮足了陈年佳酿。

 

刚刚把书笺夹回书中,就听熟悉的脚步声从阁楼上下来。

唐山海还是平时的模样,但是从面颊上溢出来的神采又使他看上去不同以往。他轻轻扬了扬一张草稿纸,放到了何兰芬的手里。

其实上次查收电报时他就知道了有些重要的信息会在今天传到,果不其然他的汇报和申请有了回音。

沿着一行行数字代码是他用铅笔标注的明文。她逐字逐字慢慢念着,连成了流畅的句意。

“组织上对黄芪同志前几日掩护行动的成功予以嘉奖。”

 

她猛然抬起头,有些兴奋地望着他:“太好了,你被上级点名表扬了!”

唐山海温和地纠正道:“是我们。”

他走过来站到她身侧,手指点着“黄芪”二字,补充道:“黄芪,是指我们两人。”

她的眼中还有些不敢相信的惊喜,他俯下身在她发顶落下一吻:

“你接着念。”

 

“组织上对于你们在艰苦斗争环境中产生的真情表示由衷的祝贺……”

她茫然地吞下越来越小的声音,一脸透红地咕哝着:“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组织上批准我们结婚了。”唐山海看她的模样有些爱怜的好笑,柔声解释道。

 

转身从茶几上随手取了一枝白玉兰,面向她单膝跪地。

 

“阿芬,嫁给我。”

 

 

 

是夜。他与她。干将莫邪的锋锐剑刃与刻玉玲珑的玉兰花蕊。

 


不管纤云怎般弄巧,跋山涉水的人到底将这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可堪天际识归星。那翻涌不息的银河水岸,两颗宿命纠缠的星子终究碰撞出了祥瑞蒸腾的充沛紫气。

 

 

(十九)

 

 

 

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也闻见丝丝缕缕的香气。那是一种很淡的花香,夹杂在医院熟悉的消毒水味道中如同黑白电影里的一抹亮色。

秦明觉得脑中混沌而拥挤,一幕幕奇怪的影像扑面而来砸在鼻尖,却看不清其中任何一帧具体的图画。仿佛在一条长长的梦境隧道独行了太久,记忆里又像是历历在目又像是空空如也。

 

唯一记得的是最后一刻。那个穿着条纹西装、和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男人,单膝跪地,手执一枝浅白,望向眼前的女子。而她的眉眼却似有云雾遮罩,看不分明。

 

“嫁给我。”那男人轻声说。

 

馥郁的玉兰花香气突然弥散在空气里,秦明觉得眼前渐渐模糊,整个人陷入疲倦的困意。

视野随着越来越低的眼皮变成越来越细的线时,那女子的脸庞却越加清晰。当他终于抵挡不住而阖上眼睡去的那一瞬间,黑暗之中他的脑海里只余下一双不能更熟悉的眼眸。

 

大宝。

 

 

 

神智逐渐云开月明,呼吸之间感受得到自己平稳的心跳。秦明感觉自己的意识回到了久违的身体里,每个感官在逐次苏醒,捕捉着外在的讯息。

 

空气里的消毒水味道说明这里是医院。手臂下的触感像是什么柔软的棉织物,应该是床被子。胳膊上的微微发麻和脖颈的僵硬之感,组成一个趴伏的姿势。

他目前应该是守着病床的时候睡着了。秦明在心里得出结论。

 

 

——宝哥,要不要把老秦叫醒,该吃晚饭啦?

极力压低的声音,从床脚的高处传过来。损友倾身探头的样子都能想象得到。

 

——没关系,让他再睡会吧,前几天夜里他基本上没怎么合眼,我一动他就醒了。

熟悉的气息正来自左手边。被子缓缓地挪了几分,她在小心翼翼地移着身体位置。

 

——也是,他一直都不肯让我们帮忙。他睡了多久啦?

 

——难得睡了一整个下午。你看他平日里严肃正经,睡着的时候显得这么乖。

一声轻柔如羽毛的叹息,接着感觉到一只纤细而温软的手抚上了他的脸颊。秦明的心跳仿佛也漏了一拍。她的手又落在了他的头顶,慢慢地理顺他的发线。流连反复,如同遥远的童年母亲唱过的歌谣。

 

——啧啧,所以要宝爷你多多惯着他呀。

听到损友常见的憋笑的调侃,她似乎也不气恼,反而终是吐出一口无可奈何又心甘情愿的气来。

继而又有布料摩擦的声音,好像是她伸手在扯床边的什么东西。

 

——哎哎哎宝爷,这事儿叫我们动手就行,你那另一只手上还打着吊瓶呢别乱动。

好像有毯子之类的东西披在了他的肩头。

身上一重的那个瞬间,仿佛有人在背后加了一把力,终于将他从混沌的梦境里推了出来。

 

 

他一手接住身上的毯子,缓缓直起身来坐好。

睁开眼时,看到的是倚在床头的大宝含笑的惊喜的目光。她还有些苍白消瘦,但是精神状态很好,弯成新月的眸子与他想念中的模样毫无二致。

凝视着她,秦明忽然宿命吸引般回忆刚才那个漫长的梦境,可是无论是轮廓还是细节都越发云山雾罩,只剩下他在梦里不停地寻找着大宝,却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找到。

 

可是睁眼处,到底没有让失去的痛楚卷土重来,没有让离别的刺骨死灰复燃,没有让错过的悔恨东山再起。

为你乘破浪,为你翻越岭,为你追云逐,终于在凤箫声动、玉壶光转时寻到灯火阑珊处的伊人。

万幸,她别来无恙,在眼前更在心上。

 

他突然站起身来,把大宝整个抱在怀里。牙关紧咬也没能抑制的数滴温热,似乎沿着她刚刚养长一点的发尾隐没不见。

“大宝……你还在……”他喑哑着嗓子,喃喃自语。

她有些讶异地呆愣了一下,很快伸出手来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哄孩子一般地安慰他:“这是怎么了?做噩梦了吗?……没关系的,不好的梦都算不得数……”

 

很难得看到高冷大神秦明如此脆弱的一面,李大宝也轻叹了一口气,心里涩涩的却又透出甜来。

——过去他掩藏着大雨滂沱里的脆弱,如今皆是因为自己。虽然不知道他梦见了什么,但那滴在她脖子后面的热热的泪水已经说明了一切。

 

 

“噗……”

一声不太和谐的忍笑爆开,接着是“哈哈哈哈”的放肆大笑:“哎呦我的天哪老秦你也有今日!”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林涛终于充分展示出了吃瓜群众的本质。紧接着就被投了三把眼刀,仿佛能听得到入肉时轻快见血的声响。他顿时住了嘴。

对,是三把。除了法医科那二位,还有一个长发的俏丽女子,此时正站在他身侧。

 

平复了情绪的秦明站稳后依旧是那个面瘫清冷的样子,除了眼睛边沿的一圈微红还没完全消退。

李大宝不愿看他被林涛嘲笑尴尬,便扯了扯他的袖子转移话题道:“你闻见这里有什么特别的香气了吗?”

秦明点了点头,视线投向她床头的那盆小茉莉。

李大宝笑着拨弄了几下花叶:“这是曾曾今天送给我的,知道我的鼻子受不了医院的气味。”一面说,一面看向林涛身旁的女子。

 

秦明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女子一身干练的职业装,长发笔直垂在背后,笑起来有两个明显的梨涡。

他伸手打招呼道:“谢谢你来探望大宝,我是林涛的同事秦明。”

“秦科长你好,我叫曾姝雅。涛涛常跟我说起过你们,他被喂了很多狗粮,”被唤作曾曾的女子礼貌地回握,另一只手在林涛腰间轻戳了一下,“看把他撑的,胖了一大圈。”

 

原本看她的着装和气质,应当是个雷厉风行、独当一面的性子,谁知道刚才手指的小动作如此娇憨。怪不得林涛满口“宝宝”地哄捧宠着,因为在他这里她就是个小女孩。

秦明倒是微微露出了笑意:“我们对你也是早有耳闻。很抱歉因为林涛的表述和行为,我们差点以为你是‘薛定谔的女朋友’。”一时间想起当日情形,几人也都笑了起来。

“不是女朋友,应该叫林夫人啦。”李大宝忽然想起来提醒道。

仔细一看,他们二人左手上两抹类似的银色,低调地宣布着彼此的归属。

 

 

秦明却有些怔忡,之前理不清的记忆忽然洞开。

 

 

“我要向她求婚。”

“这个案子没发生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件事了,只是没有足够的精力和动力在短时间内立即实现。”

“原本想的是细水长流一点一点准备,等一个阳光和她一样美的日子说出来。”

“但是我现在一分钟都不想耽误了。”

“我的时间除了她就是家。我想让这两者成为一体。”

 

 

这些话好像都从他自己口中说出。似乎是听说之后颇为感慨,重伤初愈的林涛才果断求了婚。

是啊,我一分钟,都不想耽误了。

 

 

******

 

1943年春天的时候,唐山海和何兰芬的女儿呱呱坠地。

那天上海飘着淅淅沥沥的春雨,沾衣欲湿吹面不寒,正是莺飞草长的好时节。唐山海抱起襁褓中有些皱巴巴的孩子时,窗外柳枝依依袅袅,落得满眼生机。

 

“乳名叫汐儿好了。月光下的大海,是不是很有诗意?”何兰芬还有些虚弱,轻声建议着。

“好。”他抱着孩子俯下身,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

 

 

(二十)

 

 

小汐儿满月的时候,上海的雨水正在把弄堂里的石板街浇得一片泥泞。

毕忠良在参加孩子的满月酒后亲眼目睹他们夫妻二人带孩子回老家探亲,此后便一去再也没有回来。听说是南方铁路上发生了激战,有一趟去往浙北的列车遭遇爆炸。

唐山海在76号前后总共待了不到两年,虽然那股子谁也看不上的腔调很是让人讨厌,但替他卖力跑腿的时候做得算是不差。这样一个人也说没就没了,所以这混乱的世道里什么都是虚的,只有命、钱和老婆是自己的。

老毕把烟头按进已经满满的烟灰缸里,眼底里已经是重重的狠色。

 

 

这之后,上海的日本宪兵骤然多了起来,对于76号这样的情报机构的清查也变得更加丧心病狂。

 

唐山海一家杳无音讯半个月之后,苏三省带人抓到了大名鼎鼎的中共特工“医生”。

大门被一脚踢开,陈深看到了李小男回身沉稳而优雅的笑容。整颗心突然像是被飓风卷走了一般。原来这个在尘世里摸爬滚打的三流小演员,才是最深藏不露、最坚贞深情的演技高手。

抢先走上去把李小男和自己的手铐在一起时,他收到了她从指间飞速传过来的一把小小的钥匙。陈深就这样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像牵着她走向婚礼教堂一般出了门。

 

那个瞬间他想起了很多被忽视的事情,包括李小男在沙逊大厦扶着烫伤的何兰芬时有意无意遮挡老毕的目光,苏三省把所有人监控起来时她喝的那一杯足以疼得死去活来的浓茶,在欢迎藤田的舞会上故意吵吵嚷嚷引人注意而避免唐山海夫妇的行为受到怀疑……

陈深突然希望从屋里走到外面车上的时间变得无限漫长。

上次看到别人这样缓慢地并肩走过还是在唐山海的婚礼上。他忽然很嫉妒那个牺牲的战友,因为不管环境如何险恶,他身边的那一个到底是亲密无间的挚爱;就算是风云不测,也是举家共赴国殇,不必留下愧悔和痛楚给旁人。

 

 

唐山海实际上是被当时在重庆担任情报部门主任的杨立仁借故调出了上海。

唐父给杨父写信恳求,当年山海进入军统的时候家中就甚是担心,觉得他那个冷硬的性子实在适应不了伪饰暗斗,还不如送他去前线上,总归明枪好过暗箭。还有一点,山海中意一个姑娘还成亲有了孩子,在那种虎狼窝里恐怕孙女要跟着受苦。

一方面唐山海的上线“毒蛇”确实认为他在76号的作用可有可无,性格更适合敌前作战;另一方面唐家在国民政府经济事务上还有些份量,杨老爷子又难得在家中饭桌上替人拜托自己儿子。综合这些考虑,杨立仁思虑再三安排唐山海一家撤离。当时浙北地区刚好有铁路沿线的战斗,于是借爆炸之故彻底脱身。

 

 

唐山海被派到驻守在河南一带的国民党一一〇师担任师直属谍报队核心成员,直接向师部负责。

虽然依旧从事的是老本行情报工作,但终于不用每天人前演戏、谨小慎微地生活,好像在黑暗中摸索着路的人一下子站在了阳光下。即使每天常常是守在一排电台旁,唐山海也愿意用一身热血倾洒报国。

家中的兄姐也终于有机会堂堂正正地来探一次亲。他们代表老父来看望弟媳和侄女,小汐儿刚刚会说话的伶俐劲儿让他们欢喜得不得了。何兰芬婉拒了唐家人想把她们母女接走的好意,宁肯多吃点苦也想随军伴在唐山海身边。她此时住在一一〇师驻地附近的村庄里,被乡亲们关照得很好,隔两周周末还可以看到唐山海。

 

事实上,唐山海也是身负使命前来的。他是一一〇师副师长廖运周的核心下属。廖运周是黄埔五期的学长,常以师兄弟之谊帮助他,使他迅速从之前地下斗争的状态转向实战参谋。

而廖运周是中共晋冀鲁豫中央局国民党军工作部内线成员,唐山海正是杨立青通过周恩来的关系指示上海的“眼镜蛇”特工转去协助他的下线;随行的妻子何兰芬也被地方党组织秘密保护起来参与根据地的斗争。

 

抗日战争胜利的那一天,两岁半的小汐儿看到父母和士兵叔叔们欢呼雀跃却又泪水涟涟的模样,很是困惑不解。

 

 

转眼到了1948年末。辽沈战役刚刚结束,所有人都在认为毛泽东的动作不会那么快的时候,又一场风云际会在中原徐蚌地区拉开了帷幕。

国民党军第十二兵团下属第一一〇师师长廖运周率部起义,为战役胜利推进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1949年开国大典,唐山海和何兰芬带着小汐儿和刚出生的儿子,在天安门广场共同聆听了震撼世界的伟大宣言——“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小汐儿捂着耳朵欢蹦乱跳地等着礼炮,看着武器战车列队经过指指点点点充满好奇,什么都问爸爸讲解。

为了等待这样的一个日子,他们当年踏上征程的时候就没有想过马革裹尸还。在战场上的这几年,唐山海也曾大伤小伤不断,但因为有何兰芬的悉心照料,大大小小的坎也都跨了过去。

他们终究是等到了,而且一起等到了光明的未来。

 

 

再后来,唐山海因为早年的留学背景和外语水平被派驻到欧洲的大使馆工作。此后辞别故土,一去三十年。意气风发乘浪而去,鬓已星星叶落而归。老去之后回到祖国,已然万象更新。

生活节奏变得舒缓起来。家中没了那个老式的留声机,新买的磁带录音机一样可以放歌,何兰芬最喜欢的还是那首风靡旧上海的《花好月圆》。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

周璇鸟儿一般的声音在屋里响起来的时候,何兰芬正站在窗边打理着那盆开得甚好的白玉兰。唐山海的视线从手里的书上转到她的身上。她随着他经历了几多风雨,完全从紧张羞涩中脱胎换骨,即使困难重重、危机四伏时也再 没有露出任何拘谨羞怯之色。

如今在这样怀旧的歌声里,他却穿过人生和历史的烽烟,怀想起当时他们的初遇。

 

那个低矮的土屋里,一盏小油灯的光芒中,她刚刚换上旗袍的样子,敛眉、垂目、不自知的可爱小动作,恍然如昨。粉色的旗袍摇摇曳曳,如同梦境。

 

“阿芬。”他唤。如同这一生无数次唇齿中眷恋的气息。

“嗯?”她疑问地转过头看他。

唐山海却想不起刚才要说的话了。也或许只是心中念念,原本就没有要说什么。于是只能摇摇头,继续看书。何兰芬便也不追问,拿起水壶给花浇水,嘴里跟着磁带哼出声来。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柔情蜜意在人间。

 

 

 

*****

 

秦明从医院回到家中的时候,看到了缝纫台上画了好几遍都因为不满意而被舍弃的设计图。

因为知道自己不善于表达,也知道大宝最终会答应,所以想要准备得更好些,再好些。早在他发现自己心意,认定大宝就是他想要共度一生的人之后,他就想着一定要亲手为她制作婚服。可是平日里得心应手的工作却越来越难让自己满意。

是因为不想委屈了大宝而更加挑剔,也是因为大宝值得一切的美好。

 

但是今天,他却像是灵感如泉涌一般,脑海里的样式呼之欲出。

他不知道大宝更喜欢传统中式婚服还是西式白纱长裙,但有两幅似乎留存在记忆里的鲜活图景,都是大宝试穿它们、向他款款走来的模样。

于是提笔如有神助,他流畅地捕捉了那两点灵光的闪烁。

 

 

 

夜深人静的时候,澄澈如洗的夜空中群星熠熠。在星光和晚风之间,似有两团云朵落在秦明家的窗前。

拂尘一挥之间,司命星君手中已经拿到了那两张原本躺在缝纫台上的设计图。

 

一张是嫣红的秀禾服,金色的凤凰图案在外罩的红纱上一路铺展到裙尾。

那是金瓶儿在南羽都大婚的装束。

 

另一张是雪白的鱼尾婚纱,胸前中式盘扣下一滴优雅的水滴型镂空。

那是何兰芬在上海礼堂所穿“雪的眼泪”。

 

他了然地笑着指给一边的司缘星君来看。

“司命兄明明已消除他前两世记忆,可他依然能留存下此两图念想,可见缘之天定,实乃奥妙。”司缘也笑了起来。

“倒也未必。”司命捋了捋花白胡须,将设计图落回原处。

“怎么讲?”

 

“人定胜天,方是鹊桥归路。”

司命沉吟一阵,又指着天空中银河边那两颗越来越靠近的星星,向还在思索的司缘补充道:

 

“你看。他们靠着自己,已把这迢迢不断之银河度了。”

 

 

 

秦明在李大宝出院的那天,揣上戒指,捧着两件精心设计的礼服去接她。

 

 

 

“我想,把我所有的时间都交给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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