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片鱼塘

风止于秋水,我止于你

【明宝及衍生】银汉迢迢暗度(中)


(七)

 

 

纵然心里有无数只羊驼状生物呼啸奔过,但秦明还是迅速把神智拉了回来。毕竟身处如此豺狼虎豹的环境,时刻警醒既是唐山海的身体记忆,也是秦明在审慎判断后的必然结果。

昨晚已经最终获得了和这位徐小姐的合作机会,不出意外他们最近会在重庆附近执行一个既定任务作为预演。如何推掉这个“无关人等”他倒没有什么困难,真正值得反复斟酌的事情是如何找到这一世的大宝。

 

何兰芬。他反复在唐山海的记忆里寻找这三个字,始终一无所获。

唐山海作为训练有素的特工,管理记忆可谓苛刻。这只能说明在他到来之前,他们的人生没有半分交集。

 

之前他说的“大海捞针”,就是由他直接在所有可能接触的关系人群中秘密寻找。抗日战争期间常有歌词唱到“四万万五千万同胞”,中国当时的人口有四亿多,在他能力所及之内,如何缩小范围对他来说都是人山人海。

而所谓“溯洄从之”,就是沿着她来的方向逆流而上。既然“山”城重庆不遇大海,名都上“海”难见高山,那就只能由山海自己迈步走过去。换句话说,就是由他去改变阵营,主动向她靠近。

 

 

仔细考察周围,如果想要尽快与中共方面的人联系上,基本上可能性不存在。军统的训练班中估计不太容易混入地下党的成员;当年在这里为了生死搭档从舞会闹到刑场的明家小少爷,根据后世历史转换了阵营,却也是在实际斗争中受挫与学习后逐渐向党组织靠近,而且在他兄姐的潜移默化和全力回护完成的。

根据中国近现代史,开国总理一代伟人周恩来1938-1945年期间正在重庆,秦明也想过不如单刀直入去寻周公,转念考虑到唐山海在重庆时一定处处受监视,这种行为未免太过冒险。

 

忽然想起昨天下午,唐山海接到过父兄打来的一个电话。

唐氏在海外的经济实力,使得在国内从事经营活动的哥哥在国民政府这里还有一定的发言权,所以家中可以在严格管控下偶尔和他通话,听他报个平安。

唐父这个电话除了例行询问他是否安好之外,听说他即将前往上海龙潭虎穴,也只是嘱咐他务必小心。父亲能给予儿子的关怀可能没有那么深情款款,但是却让唐山海心里很温暖。

 

电话是通过情报部门的杨立仁主任转接过去的。这位杨主任是在上海敌占区最早的一批对日特工,当年出生入死的经历很多成为了特训班奉为圭臬的行动准则。

唐山海的父亲与杨立仁的父亲杨廷鹤年轻时是同窗,虽然后来唐家经商、杨家从戎,但多年故旧的关系依然亲厚。杨廷鹤老先生有着治家的大智慧,对子女要求“不负家国”,只要一心为救国守土,从不在所谓政治信仰上强加指责。也因此,子女几人的主义和信仰都不相同,长子立仁是国民政府在重庆的中统负责人,长女立华在立法委员会工作;小儿子杨立青却是八路军著名将领,小女儿是延安文工团戏曲演员。

唐山海与杨氏兄弟都比较熟悉。从身份上,他一直视杨立仁为楷模榜样;但在内心里,他却对杨立青纵横沙场的生活有着隐隐的亲近和期待。

 

这样的一家人,也许更有利于促成唐山海的“转变”。

 

唐山海是一个铁骨铮铮的军人,他的性格脾气还不够周全圆滑,再加上挑选搭档眼光不足,几乎完全浪费了敏捷的身手和善谋的头脑。他哪怕死在烽火硝烟的战场上,也比不明不白葬送在地下战线强。

 

秦明从心底里很敬重这样的一个人。面对如此纯粹而坚持、为国家不惜一切牺牲的军魂,既然前来改变,就应该努力成全一条更宽广的道路。不单单是为了大宝,也是为了无数这样在黑暗里坚守的人们。是他们无怨无悔的生命,换取了更多人生活在阳光下。

 

 

想清楚一切的时候,天空已经泛白。

晨起的哨声已经响彻宿舍,秦明按照身体下意识的反应,迅速完成了从起床洗漱到操场集合的全过程。晨跑后总教官将他叫到了办公室,要给他和徐碧城安排小试牛刀的任务。

“王教官,我想收回昨晚极为莽撞的决定。”唐山海忽然张口。

“临阵脱逃?”

“不。我不想与徐小姐搭档,请求独立完成任务。”

教官神情极为惊异。不要说想和徐碧城搭档一直是唐山海的愿望,就看昨晚格斗中向人发难的凌厉状态,他也是下定决心做了充分打算的,怎么一夜过来忽然就说要放弃?

唐山海平视着教官,嘴抿成一条线。

 

“理由?”

“徐小姐不适合复杂的斗争工作。”

“这一点我们之前知会过你,但是你当时的回答是没关系,工作由你主导即可。怎么会想通的?”

唐山海似是有些不耐烦,但是清冷的眉峰一皱后迅速展开,一句话挡了回去:“既然我已经如您所愿想通了,又何必问缘由?”

教官有些无话可说。今天的唐山海有点不同往常,虽然态度始终是尊敬服从的,但是言语之间仿佛带着决绝。

 

“但是你需要一个搭档。孤军奋战不能持久,没有家眷的'投诚者'毫不可信。”

“我家里确有一个未婚妻,如果和陌生人假扮夫妻恐怕容易穿帮。”说这话的时候,唐山海的脸上神色不变,但是眼神却躲闪了一下,所幸教官并没发现。

有一个即将成为妻子的人,应该就算是未婚妻了吧,这并不算撒谎。秦明在心里解释着。

 

“你从没有提过这件事?”教官忽然想起昨天那通电话,“难道是昨天你父亲电话里提到了什么?”

“倒也没有催我,但是父亲长辈都对她很是喜爱,所以应当不会允许我乱作主张。”

她的性格那样阳光通透,如果父母还在世,应该也会满意的吧。秦明心里倏地一暖。

 

“当真?”教官满眼狐疑。昨晚那样不顾一切的一个人,如今未免太过冷静耐心。从能力上讲,唐山海不需要搭档就可以一个人完成卧底任务;但从可信度上讲,有家室的人更像一个愿意置弱点于人的所谓投降者。如果唐山海能有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真未婚妻,应当是顺理成章的有利……

“进校之初为何不提?”

“原以为男儿志在国家不必提。”唐山海四两拨千斤。

“如今为何又提及?”

“国家者,国与家也。愿以一家共同许国。”

……

 

唐山海被允许独自前往重庆执行实地任务。当时执行的是刺杀日本特务的任务,秦明第一次见识了唐山海的射击水准,他亲眼看着自己的肢体行云流水一般完成举枪、上膛、扣动扳机的动作,然后从容换装离开了现场。

任务完成情况极为理想,所以特训班最终同意由唐山海一人先往上海执行任务。

 

 

没有人知道,在重庆时他曾经甩掉监视他执行任务的尾巴,悄悄去了一趟八路军办事处,与杨立青见上了面。更没有人知道,杨立青为此专门去向周恩来汇报了一次。这都是后话了。

 

 

(八)

 

 

唐山海带着六名军统特工做见面礼进入了76号,被分配在直属行动大队。

不出几天,上上下下都知道他是一个很有腔调的人。

他的西装都是手工定制的昂贵牌子,头发梳得纤尘不染,一个十足的美男子,浑身上下散发着属于上海精英贵族气息的腔调。在76号的几次聚会中,都可以看到他举手投足之间和其他人的不同。他喝的是红酒,抽的是雪茄,他很懂各种西式餐饮,吃牛排的时候刀叉优雅得如同他手指的延伸,剔骨切肉的动作如同艺术,又快又精准。

 

相比之下总喜欢二两黄酒的毕忠良和总是叼着个格瓦斯瓶子的陈深显得很是土气。

毕忠良不过偶尔冷哼两声,回家跟刘兰芝说起队里这么一个总喜欢装样子的人免不了几句难听话。这么精致的西装男子,倒是真把自己学得领袖汪精卫一样,看来76号这小池子里容不下人家大神仙。

陈深却明里打着哈哈,探究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落在唐山海身上。虽然很多时候不过找个托辞路过走廊,然后余光如同羽毛一般轻飘飘地掠过。但唐山海非常沉默寡言,而且英俊朗阔的五官却是个面瘫,很难从他的表情上看到什么多余的信息。

 

平日里需要外出执行什么任务,唐山海也不多言。无关紧要的人他不屑于亲自前往,重要关系的人物毕忠良反正也不会交给他。

审讯室他从来不去,据说有一次被毕忠良逼着去了,被他满口“慢性硬脑膜下血肿症状发现过晩影响死亡时间认定”、“机械性损伤导致缺血性休克”之类听不懂的语言震慑,再加上他当时浑身散发的冷冽气场,所以最后竟然是老毕服了软,再也不敢叫他参与。

 

他就像钉在上海的一枚钉子,在被最终拔出来之前,没有知道他的锋芒究竟是什么颜色的。

 

更重要的是,他始终独身一人。

在他来之前,陈深是76号里面出了名的黄金单身汉,为此毕忠良夫妇总是想着给他劝一门亲事,说有了女人家才算是定了心。但是陈深宁肯把更多的心力花在舞厅那些如花似玉的舞女身上,也不愿多留意一下刘兰芝介绍的所谓良家姑娘。老毕随口就骂小赤佬却也无可奈何。

如今唐山海也是一个人。这样一个气质优雅的男子尚未婚配,难免会让76号上下的女性们想入非非。可他除了同事相邀,从不主动去歌厅酒馆,上班之外基本上就是在家里安稳待着。

有一次毕忠良借故去他家里做客,看到他收拾得齐齐整整的寓所里煮咖啡的器具和缝纫台一应俱全,桌上除了精致的餐具就是一些书报。这个男人既没有去风月场所的爱好,又没什么抽烟喝酒的癖性,寡淡得让人索然无味,同时也无欲无求让人不得不防。

这样一个抓不着把柄的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随时可以抽身而退,无法让人毫无芥蒂去任用。

 

后来毕忠良在某一次聚餐上,借刘兰芝的口要给唐山海作媒。唐山海回答得客气而疏离,先是谢了他们的好意,接着表明了自己已有未婚妻的情况。一桌上的人立马就感兴趣起来,尤其是女人们都在跟着问长问短。

唐山海再开口前先自露出笑来。那笑容十分由衷,如那句老套的比喻“仿佛从心底里开出一朵花来”。他的五官本就生得好看,冷峻的线条柔化之后更是显得如沐春风、熠熠生辉。满座之人几乎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态,一时间竟无人开口说话。女人们内心里不知怎么流露出惋惜之意。

 

“她没什么文化,唯一的好处就是性格。因为是旧交,家父也很疼爱,所以……”话未说尽,但仿佛情已至此,再无法用言语去形容,只剩他眉目间的柔情,补全了语言的空白。

司命说过她是个纺织厂女工,可能大字都不识几个。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是她就好了啊。

 

席上众人感慨起来,每个人都怀着自己的小心思。刘兰芝转过脸无奈看向毕忠良表示自己没法强行作媒,柳美娜偷偷觑了一眼陈深藏了很多期许,李小男不言语往陈深碗里夹了些菜似乎不管众人窃窃私语。毕忠良露出经典的皮笑肉不笑,举杯敬唐山海。后者微笑着起身谢过。

 

陈深一直怀疑唐山海的身份。他自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中共特工“麻雀”下面的直属关系,而从上次抓捕飓风队成员时唐山海的反应,他也知道唐山海与自己并不是敌人。但究竟姓国姓共,实在难于下定结论。唐山海和自己一样是这个76号虎狼窝里的潜伏者,但是他刚才提起所谓“未婚妻”时的情绪是无比真实的,说明这个女子可能真实存在,但是如果可以的话,他们谁又真的愿意让所爱的人牵涉至此呢?

 

这次聚会后很长一段时间,关于唐山海的猜测弱了下去。但是毕忠良不可能真正放心,因为唐山海说到了底并没有把真人带来过,口说无凭。他又旁敲侧击过几次,得到的回答也不过是“上不了台面”或者是“家中觉得尚未到成婚的时机”。

唐山海每次提到这个问题都是极为谨慎,似是有备而来。毕忠良知道他的解释都有道理,但心里存的疑虑却反而因此更重了。

 

 

特务委员会主任办公室。国民政府经济顾问、上海明氏集团董事长的弟弟,明楼,正坐在座位上听着自己左膀右臂、管家明诚汇报。

“老家来电,黄芪身份引起怀疑,假托有一名未婚妻未果。组织上已经安排一名同志与其假扮夫妻,共同执行潜伏任务。”

明楼点了点头:“唐山海是个军人,没法和陈深一样演得像一个市井中的混混。不过他也不必放下身段来,一个国军上校军官没点腔调反而不像。只能安排个机灵点的女同志帮他打打圆场了。”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明诚有点疑虑,“军统也有电示,指名熟地黄仍旧不能解决所谓家室问题,将会直接派人介绍一名助手过来。”

“没关系,”明楼笑了起来。“唐山海昨天就接到‘家中来电’,告假回浙江老家去了。军统晚了好几步。”

 

唐山海在军统的代号是熟地黄,在中共地下党代号黄芪。两味药都是甘苦温平,治的就是这险恶环境的阴虚黑暗。明楼心里有些感叹,轻轻端起桌上的茶呷了一口。

 

 

唐山海坐火车出了上海之后,在地下党组织的接应下甩开一切监视,前往浙北根据地。

他从未有过这样期待和雀跃的心情。在出了重庆特训班的大门之后,每一时每一刻他的神经都是紧绷的,与人虚与委蛇勾心斗角,定期向上级发报时独自躲在阁楼上时刻提防被人察觉,夜里枕着枪和疑惧从不曾好眠。

 

现如今他终于可以骑上久违的战马,在浙北平原的田垄纵横之间自由驰骋,让阳光里潇洒的背影落到身后。

更重要的是,还有人在等他。

 

近乡情更怯,他站在土屋的门外一时有点紧张。反倒是带他过来的根据地干部为他打开了门闩。

 

按照司命的提示,避开无关星等,沿着合适的方向,就会回到司缘设置的交汇点去。

如果他所做的全部努力都没有错的话。

 

门吱呀打开。

 

夕阳从土屋的后面斜斜投过温柔含笑的目光,将眼前人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橙黄色温暖的光海里,眉眼看得不甚分明。

按捺下狂跳的心情定睛细看,她穿着城里女工最常见的大袄子却不显得臃肿,头发梳成了两条细长的麻花辫。

她后退一步引导他进屋时,夕阳跳到了他自己的头顶,使他终于可以看清她的面容。

 

面色红润,眉清目秀,突然而至的笑容从她唇边绽放开,一大朵春日里枝头的玉兰花。

 

致命的熟悉感从唐山海的心底一直涌到眼中,几乎要落下泪来。

越岭、渡越洋,我终于还是等到了你。

 

 

“你好,我是唐山海。”他极力克制着自己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尽可能平稳地伸出右手。

她便也伸出手来大方回握。她的手很小,虽然肤色还很洁白,但指腹已经带着艰苦工作的粗糙,让他怜惜心疼。

 

“我叫何兰芬。”

 

 

(九)

 

 

夕阳如同一个久别重逢的恋人,暖红的光芒诉说着温情的絮语,在屋顶上流连着不肯离去。

 

屋里已经点上了灯盏,只余他两人促膝细谈。唐山海此时便像是褪去了一身伪装的坚硬外壳,终于落在了尘世的光影里。他的人生如果说在决心以身许国之后便无所畏惧,那么遇见何兰芬时便是心甘情愿地献出了软肋,也穿上了铠甲。

因为她是那个与他并肩战斗的人啊。

 

简单的介绍之后,唐山海大致了解了何兰芬的情况。年幼时父母死于土匪还乡,与姐姐两人相依为命。姐姐在家务农,后来成长为根据地的妇女干部;她则在城中纺织厂里寻了一个工作,悄悄领导女工们的地下斗争。

这些从她口自然流出平平淡淡的叙述,想来都是带着许许多多的心酸痛楚,咬牙坚持过来的。苦难的生活过早地夺走了她万般女儿心肠,却从不曾夺走她如向日葵一般昂扬的笑脸。

 

 

唐山海始终是微笑着的。在何兰芬二十多年的生命中,几乎从未有过如此俊朗的一个男子,平等而尊重地、如此长久地注视着自己,仿佛所有承受过的辛苦他都可以全数理解和熨帖。

他穿着普通的衣衫,内里透出的是杀伐决断的锐气。而她正需要扮演这样一位军官的太太,照顾他的起居、掩护他的工作。她知道这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同志,也知道和牛鬼蛇神直接搏杀的惊心动魄。她理解自己工作的困难性、急迫性和必要性。

何兰芬只是不太理解自己的心为何在这样的目光中砰砰直跳。

 

 

“兰芬同志,这次的任务非同寻常,你需要收敛起各种喜怒哀乐,和那些你觉得贪图享乐的官太太们一样打牌、逛街、看电影。可能你会觉得有些鄙夷和不齿,但这是你工作所必须的内容,也是你……之于我的意义。”

我的家,我的港湾,我的归处,我的,心之所向。

 

她睁大眼睛仔细聆听着。专注的眸子里盛着两枚小小的自己的影子,在灯烛的摇曳中忽闪地跳动着。唐山海不由觉得心里像是有一眼温泉被凿开,汩汩流水漫过心扉。恍惚间,解剖灯下那双透过圆圆镜片看向他的眼睛,似又将灵犀的目光轻轻递了过来。

他看到她非常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接到的任务就是全力配合唐同志的工作,但听你刚才这么一讲,感觉我还有很多地方要学习,所以还要拜托唐同志多多帮助……”她很诚恳地、带着些许愧疚地回答他。

而这诚恳的愧疚刺痛了唐山海。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需要帮助的、理应歉疚的人是我。踽踽独行等你来救赎的人,不愿你亲身涉险又忍不住把你拉到身边的人,是我。

 

唐山海用力抿了抿嘴唇,微闭上眼,狠狠按捺住翻腾的情绪。细想之下,忽而又用拳抵到唇边轻笑起来。

她是在严格执行任务的认真态度啊。所以他离她的心,还有长路要走。

 

“其他的话等回去之后再商量,眼下需赶紧着手的有两件事,”他有条不紊的声音响起,“一是需要整理你我身世的关联性,我们无论何时都要统一口径;二是我此次回老家名义上就是为了接亲,所以等回到上海之后……”

她全神贯注的模样甚是可爱,唐山海忍不住顿了顿多看一会,继而又以手掩口,带着些不好意思说道:

“我们得举行婚礼。”

 

然后便看到红霞从她的脸颊上晕染开,瞬间铺展在整片天际,连耳根都酡红如醉。

一声细如蚊蝇的“好”。

 

尽管只是为了工作的冷硬任务,可是说出口的时候就仿佛一场真正的求婚,竟然有手心冒汗的紧张感。明明知道她不会拒绝,却总希望未来的某个时候回想起来,她不会觉得有丝毫的遗憾。

所以他明明自己的脸颊也有些发烫,却还装作很是自然的样子捕捉她羞得不知道往哪里摆的目光。

“我不是很懂接亲的规矩,”他拉过随身携带的行李箱打开,“不过总归该有个见面礼的。”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稳稳地托着一个装裱精美的大红色盒子,送到她面前。

 

迟疑地接过,仔细地抽去红丝带系成的蝴蝶结,打开盒盖。

一片淡粉色映入眼帘。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过去,生怕弄皱了那淡雅的粉红色光影。丝质的柔滑触感第一次抵达她的指尖,她有些慌张地缩回手,抬起眼如受惊的小鹿疑问地望向他。

无法言说的心疼渗入唐山海前胸,让他呼吸都有些不畅。他转身从包里取出一双女式皮鞋,微笑着看向她:“试试吧,看合不合身?”

 

她经历了太多困苦,从未想象过收获礼物的惊喜,也从未体验过被人宠爱的幸运。

还好终于找回了她。

尺寸是按照大宝的来的。那一组数据如同星辰刻在天空的印记,一针一线不忘。

唐山海随意剪着灯花,静静等着。

 

里间有些厚重的门帘被挑起,她一只脚尖先探了出来,似踌躇了一下,终是站到了他面前。

“沉静而又魅惑,古典隐含性感,穿旗袍的女子永远清艳如一阕花间词”,后世有个叫张爱玲的女作家如许偏爱这代表了东方美的旗袍,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

何兰芬有些拘谨地整理着自己的衣领。那一身淡粉色的旗袍,袖口压着极窄的一道黑白辫子花边,下摆如同流水一般的线条,随着她细微的小动作摇曳着莲花瓣似的姿态,将独属于她的女性的柔美骤然释放。

 

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过尽千帆皆不是。应照离人妆镜台。

……

 

是了,即便是他这样不通诗韵的军人,竟然也都让无数的花间词涌上心头。来之前他想过无数次,在缝纫台边比划过无数次,终究还是她能将这件旗袍诠释得如此曼妙。

 

这才是他唐山海的,太太。

 

何兰芬不是没有注意到对方越来越专注、也越来越灼热的目光。她从没穿过这样的衣服很不习惯,也不知道自己穿起来究竟是什么样子,生怕这样珍贵的馈赠被她浪费。于是怯怯开口:“唐同志,这样可以吗?”

唐山海恍然收回不知何处的心思,微笑着点了点头。看到她有些欢欣地上下打量着衣服,他怕自己忍不住就要走过去抱住她,赶紧背过身去收拾行李箱。

 

再回头时依旧是他刚来时清冷的神色,语气却温暖得不含一丝淡漠:

 

“兰芬,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唐太太了,记得用新的称谓。”

 

“是,先生,……山海。”

 

 

(十)

 

 

为避免惹人起疑,他们不能在根据地盘桓过久,当晚便启程返回。

唐山海把自己寓所对面也租了下来,暂时让何兰芬住着。反正76号对他的监视从没断过,不如直接借这些眼睛把消息传给毕忠良,他倒是大大方方每日下班后去路对面陪她。看上去是情深意笃你侬我侬,其实是何兰芬在强迫自己飞速掌握唐山海的人际关系,了解大城市上海的生活节奏和细节,熟悉官太太的生活方式。

 

唐山海在同事面前从不主动提及私事,上班第一天一如往常。在他回家“探亲”的日子里,陈深替“妹妹”李小男出头揍了码头上的一群小混混,但归根结底还不肯娶她。毕忠良受到上面关于监管不力的冷嘲热讽,对飓风队各种恼怒无处发泄。这些在他刚到办公室的时候就从藏不住话的扁头那里旁敲侧击过了。但是他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尚未抓住的信息后面,76号正处于暴风雨前的平静期。

 

似是终于挨到了下班的时候,毕忠良眼中带了些许暗沉的火苗,端着个酽得暗沉的茶缸子转到唐山海的办公室,拐弯抹角问他回老家收获如何。

“已经接到人了,家里说特殊时期一切从简,打算直接在上海办。等定好了日子,邀请您和太太参加喜宴。”唐山海本来已经准备下班回家,停下脚步不紧不慢回答他。手指 不经意地轻轻抚着白手套上的皱褶,清淡如水的脸上露出礼貌的微笑。

 

“那是好事呀!”毕忠良装出的惊讶和恭喜实在太假,“要不最近吃个饭,带准新娘给我们大家见一见吧?现在是新时代了,没那么多结婚前不能见面的规矩啦!”

没等唐山海拒绝,他又赶着补充道:“当年你来时,总部给你颁发嘉奖令的李士群先生,你还记得吧?他一直记挂着你独身一人,想着要把自家外甥女介绍给你,他外甥女听说是个古典美人……”

唐山海心里一冷,面上却露出真诚的为难之色来:“您也知道我家情况,您帮我给李先生说说?”

“没事儿,”毕忠良笑道,“你把准新娘带来,李先生是个聪明人也不会驳了脸面,只当是给大家介绍个亲戚认识一下,交个朋友也不是坏事。”

 

话已经逼到了墙角,唐山海再无回旋的余地。只得低头做沉思状后回答:“她之前一直住在乡下,怕是礼节不周全惹人笑话,还望您多多海涵。”

这样的说法便已经不是拒绝了,毕忠良又假意客套了几句便敲定了时间地点。

 

 

唐山海开车回家,直接去了路对面。

何兰芬似乎没有料到他会来得这么早,开门的时候略有些不自在,半个身子躲在门后面。待他进门来才看清她的模样,平日里梳得黑亮密实的发辫刚刚解开一条,手指插在发丝里,嘴上还轻咬着一柄木梳子。一双剪秋水的眸子里藏着些羞怯。

他眉眼一弯,唇角一提,面上笑意盈盈。

“这样很美,你还是把头发梳披下来好看。”

说出口的时候唐山海有点小懊悔,这么直接,会不会把她吓到?

听到一句温软的赞美从如此清冷的人那里来,何兰芬先惊之下,又如拿了糖的孩童一般欢喜起来。灵巧的手指翻飞起来,将另一边的头发也解开,用梳子细细理顺。一面梳,一面往小厨房取杯子来倒水给他。

 

唐山海惯于喝咖啡,对茶水兴趣缺缺。接过杯子送到嘴边时却闻到一缕淡淡的清甜。他轻抿了一口,是冰糖雪梨汤。前几日他来给她“补课”时,因为有些鼻塞声重,被她小心提醒注意保暖和饮热水。没想到她就记在了心上,悄悄为他备好了药汤。

何兰芬看他喝下大半杯,小脸红红的露出了舒畅的笑容。

 

“山海,你来这么急是有任务吗?”她熟稔地取过他随手担在椅背上的外套挂到衣架上,声音快速而沉稳。

虽是他先提出要尽快熟悉新的称谓,可是每次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她唇间清晰说出的时候,唐山海竟然都有些“赚到了”的意外之喜。

 

“毕忠良不怀好意,要求我带你出席聚会,后天,在沙逊大厦。”唐山海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何兰芬有些惊讶:“为什么要见我?”

“是想看看你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是不是我带来的幌子。”他似乎并不以为意,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茶杯。何兰芬从他手上取过杯子,往厨房灶上拿了汤瓮,又给他添满了一杯递回来。

唐山海微笑着接过并不急着喝,只是安静地看着白濛濛的水汽从杯子里浮泛而起,心里各种情绪一时理不清。

“我需要做什么呢?他们不会邀请我打牌吧?我还不太会……”何兰芬忽然有些着急起来,两手绞在一起,然后忽然下定决心似的,“要不,你再教我一次吧?”

 

“不会打牌到时候咱们就不打,慢慢来吧,没必要这么急的。”他把杯子送到嘴边,柔声劝慰道。

“可是你说了,经常需要在牌桌上从官太太们那里获取情报,我想早一点学会,就能……”她忽然把言语吞了下去,脸颊上的颜色不知是急的还是羞的。

 

知她没说出的意思是想要尽快熟悉工作好能帮到他,唐山海心里一暖,放下茶杯站起身笑道:“那么唐太太,加把劲咱们再学一遍?”她睁大眼睛咬着唇努力点头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他忍不住用手指在她额上轻轻地弹了一下。

 

何兰芬虽然几乎从未上过学,但是聪敏勤奋,从小跟着周围识文断字的人学会了基本的读写和算术。唐山海比上一次讲得更慢些,每讲一点就问她的反馈,果然追上节奏的何兰芬学得顺利了许多。他坐在桌子这边,看着对面灯下的她对着一排青玉色的牌念念有词地较着劲,手指在牌面上点点戳戳,眼睛几乎一眨不眨。

那专注的样子,还有偶尔蹙起的小鼻尖,像不像拿起解剖刀的大宝?

他不禁低声笑了起来。却听一声“我算出来了”的欢呼,她试探着推出牌来,看到他认同的神情后立马开心不已。其实打牌这事儿不用他教,只需要到时候几家太太吆喝着带上她,旁观几圈后以她的聪慧定能学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更希望多一个理由和她待在一处,好像哪怕是再艰苦或者再无聊的工作有了她都会大不相同。

 

自从何兰芬来了之后,唐山海秘密收发电报的地点就转移到了她的家中。以前他在自己的阁楼上一面仔细抄着电报,一面时刻留意楼下可能的动静。有时候宵禁后巡防的士兵,邻居家晚归的汽车,甚至屋顶上跑过的野猫,都会让他心神不宁。

如今何兰芬坐在客厅里打扫屋子、守着炉灶或者缝补衣服,其实是在替他望风,如果遇到紧急情况还可以由她周旋一阵,足够唐山海收好电台销毁一切证据。那种后背有人挡护所以不再寒凉的感觉,一直安稳到心底。

 

 

(十一)

 

 

唐山海从里屋收完电报出来的时候,脸色有点难看。何兰芬放下手里正在缠的毛线团,急急走上来:“怎么了?”

“果然不假。我说今天老毕怎么突然讲起李士群的外甥女了,原来真的是军统耐不住要派人来。”唐山海揉了揉紧皱的眉心,转而温和地对她说:“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

看她脸上还有抹不去的担忧,他犹豫了一瞬,还是伸过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安抚道:“你不用考虑太多。既然说你久居乡下,自然很多事情都不知道。你只需真实做自己就好,不会玩的东西就说不会玩,不认识的人就不打招呼,吃饭时候如果他们用餐桌礼仪为难你,虽然这些你现在都熟练掌握了,但要是不喜欢也都可以不理。你越真实,他们反而越摸不着头脑;他们拿你没办法,就是对我最大的有利,你明白吗?”

 

他的手指触及之处,女子瘦削的肩骨让他疼惜,不由微微加重了力道:“我会一直和你一起的,所以不要担心。”

何兰芬将信将疑,却还是乖乖点了头。唐山海扶在肩头的大掌似有着灼人血液的温度,让她感到脸颊生热。

 

 

沙逊大厦的牛排一向很有名气。毕忠良看着门口招贴画上的图案,有些发狠地把烟头掷在地上,用脚使劲地踩捻了几下。刘兰芝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先让西装革履的侍者领进去了。

不怎么甘醇的老黄酒加一小碟切好的熟牛肉,这才是他熟悉和喜爱的生活方式。如果不是为了试探唐山海和招待李士群,以及一个更重要的计划,他才不会主动来这种昂贵而不称心的地方。

刚到包厢里坐定,没一会陈深就到了,他那个说话做事有点男孩气的所谓妹妹也跟过来。李小男一身黄色的连衣裙,烫卷的头发灵巧地跳动着,笑眼睛亮亮的。刘兰芝看着欢喜得很,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毕忠良叼着烟有一搭没一搭地骂陈深不省心,后者也顶着一头乱稻草似的黄发摇摇晃晃毫不专心地听着。

 

很快有侍者引导客人走了过来。李士群还是经典的金丝眼镜,头发梳得油光发亮,身穿条纹黑西装,领带一丝不苟。一见到起身欢迎的老毕,标准而客套的笑容立即浮上嘴角。

“这位就是我的外甥女。”李士群向侧边迈了一步,他身后的年轻女子露了出来。“碧城,这是毕处长和太太。”

 

原本如果徐碧城与唐山海搭档来沪的话,就会借这位舅舅的亲戚关系获得信任。但因为那时唐山海坚持独自执行任务,所以只是让徐碧城写了封信给李士群,以“海外同窗”的名义介绍推荐了一下。

李士群是个比毕忠良城府还要深的人,自此留了个心眼,经常从自己留在76号的眼线那里了解唐山海的情况。在发现他看似无懈可击的独居状态后,反而主动去信给徐碧城,觉得那封推荐信“情深意长”,要认真撮合他俩。这才引起了军统方面的注意,生怕唐山海“未婚妻”是假,有可能暴露身份,于是命令徐碧城假意答应李士群前往上海。

 

徐碧城一身天青色的旗袍,外搭一件乳白色的开衫,头发烫成经典的手推波浪型,颈上垂着细细的珍珠项链。一眼看去青葱婉约,款款走近的时候颇有一番小家碧玉的风采。

毕忠良微微挑了挑眉毛,不知那一位向来装模作样、自以为高贵不凡的人,带来所谓乡下的姑娘时该面对眼前这巨大的落差。

 

整间屋子里的人都被她吸引了过去,除了陈深。他错开众人的眼光凑到屋子一角抽烟,把手中空的格瓦斯瓶子搁在窗台上。窗户外面淅淅沥沥似有小雨来临,室内的灯光越发显得晃眼。身后女人们鸟儿似的谈笑混杂着毕忠良和李士群低沉的嗓音传到耳畔。

没人知道那个正处在话题中心笑得有些拘谨的年轻女人,是他在担任青浦特训班的教官时遇到的那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少女。春天的风曾经吹过他的理发剪和她的发梢,还有她送给他的小小口琴。

 

那一切仿佛不会比此时窗外楼下的黑色汽车更遥远。

他认得那是唐山海的车。看样子今晚老毕请的各位角色都到齐了。他随手把烟蒂按在烟灰缸里,装作一无所知地加进女人们的对话里。

 

侍者再一次打开了包厢的门。

唐山海稳步走进来。纯色西装配领结,比他常见的翩翩公子范儿还要正式一些。而整座包厢都屏息以待的那一个,稍微落后他半步,戴着绣花白色长手套的一只手轻轻挽在他的臂弯里。唐山海顿下脚步,她便终于正式和所有人打了个照面。

 

青花绣纹沿着裙摆一路向上到领口,在纯白底色上既不喧宾夺主,又正衬托出她莲花枝一般细长的脖颈。袖口是同样青色的窄花纹。脸上未施粉黛,也未佩戴钗环,头发如乌瀑一般落在肩上,只梳起上面一层扎了个浅白色的小蝴蝶结。此外再加上目光中躲藏不住的微微惊惧,和她挽着唐山海不太自然的姿势——

 

这个女子是美丽的,而且是那种美而不自知,被尘世村烟埋没的璞玉一般的美丽。她的皮肤虽白,却不像城中小姐太太那般保养得水润细腻,明显经历过辛苦的生活,却依然保持了最天然最村野也最美丽的模样。

 

众人脸上浮现出千姿百态的微妙神情。女人们遇到美丽同性的天生敏感,李士群的含笑不语,毕忠良的故作姿态,还有站在后面的陈深的晦暗不明,都被唐山海一扫入眼底。他看了一眼身侧的女子,自然地搂过她的肩,向众人介绍说:“非常抱歉,山海姗姗来迟。这位是我的未婚妻,何兰芬。”

何兰芬微微点了点头,踌躇了一会先自红了脸颊,怯生生道了一句:“大家好。”

 

好像只要她说出这句便已经足够满意一般,温柔的笑意浮上唐山海的眼睛,他看着何兰芬轻一颔首,又转向众人解释说:“兰芬在乡下住惯了,各种礼数规矩都还不懂,怕是要请诸位多加宽容……”

明面上是在恳请,话里的意思却是不要见怪否则大家都为难。在场的大都是情报战线上的老手,听不懂意思才奇怪,赶紧用几句客套话把场子圆了过去,话题又转回了徐碧城那里。

 

李士群顺势引着徐碧城来与唐山海相见的时候,气氛忽然有点尴尬起来。毕忠良本来想借看笑话抓住唐山海的一点破绽,可是眼面前这是既不输人也不输阵,倒叫他有点自讨没趣。

李士群却在一边玩味地旁观着。即使是在同所谓旧年同窗重逢相见的时候,唐山海的手仍旧包握着何兰芬的手没有松开。说话的语气热情而有距离,而且言语之间总喜欢以“兰芬和我”开头,说起一些特殊名词时先给何兰芬解释一遍。

这些丝丝缕缕的细节,实在不是伪装演戏容易做到的。李士群思忖着,暗示毕忠良可以入席就餐了。

 

 

(十二)

 

 

徐碧城没想到今天这场鸿门宴会有如此一种奇怪的酸涩感。

 

一方面是那个占据了她全部少女绮思的热爱理发的教官,忽而又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视线里。如果说今天的宴席假借“重逢之喜”为名,真正算重逢的是陈深与她。另一方面却是因为这个唐山海。在重庆特训的时候对她百般殷勤照拂,却在出任务前一晚忽然变卦;她本来松了一口气以为可以摆脱他,却在被派来上海看到他和他真正的未婚妻时心里空落落的。

 

不为别的,就为他注视那女子的眼神。那是饱含着清澈爱意的眼神,旧日里她曾经无数次渴望陈深能如此看着自己。

原来曾经痴恋追求过自己的人遇上另一个真爱时,她竟并没有感到预想的释然。是因为自己爱而不得反衬强烈,还是因为那种可以恃宠而骄的任性特权被彻底收回的奇怪的不甘?

 

 

红酒上桌的时候,何兰芬面露难色地扯了扯唐山海的袖子,还未说话,他已将她那杯移到自己面前,小声嘱咐侍者为何兰芬换上清茶。

满桌女人的眼光都落在这些细微的动作上,心里浮泛起的意味却各不相同。李小男依然是阳光明媚地笑着,眼中对一双璧人的艳羡流露无遗,手上却自然地替陈深理好盘子和餐布。徐碧城似乎并不在意,优雅地端起高脚杯晃了晃暗红色透亮的液体,其实隔着杯中水波的流转偷觑着陈深和李小男的相处。只有刘兰芝没那么多纠结弯绕,直接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自家阿弟”,又瞪了一眼对这事毫不上心的丈夫。

 

除了低眉坐在唐山海身侧的何兰芬,整个屋子里女人的注意力仿佛都在陈深那里,而明明应该当成为话题主角的唐山海却仿佛置身事外。他对这些浑然不觉,俯首和身边人问着什么,后者微红着脸贴着他的耳朵小声回答。

这般怪异的格局,是李士群和毕忠良两个设局人没有料到的。

那个不小心成为目光中心的人,却在忙不迭地探过身去让侍者再拿一瓶格瓦斯过来。

 

毕忠良说了一些干硬无聊的开场白,李士群先动起筷子,饭桌上渐渐开始热闹起来。唐山海被追问了几句有关未婚妻的情况,这些问题他俩早就准备过,所以应答得很是妥帖顺畅,还分享了一些在老家的风趣见闻。

刘兰芝感慨地说,一直觉得唐队长不苟言笑,到底是即将成婚有姑娘家影响的,外向一点还挺幽默。于是又念叨陈深,没有个“家主婆”的男人还是长不大,让他多多留意身边的好姑娘。

陈深嗯嗯啊啊地信口答应着,一转脸又去拿眼瞅着毕忠良求救。毕忠良对于自家老婆今天带偏话题的行为很是不满,自己之前集中火力逼唐山海自乱阵脚的精心设计被打断,所以对刘兰芝难得没有好脾气,伸筷子夹了一大块菜往她盘子上狠狠一丢,“有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陈深一个青年汉子有自己的活法,你在这咸吃萝卜淡操心!”

 

 

李士群和众人喝了几杯之后,假托总部还有事情先行告辞,让徐碧城留下来和年轻人一起玩。

不一会儿,酒店的招牌菜牛排便分批端进来。

唐山海虽然看上去正在专心同陈深聊着各种酒的优劣,却很精准地及时拦住了要给何兰芬上菜的侍者,让他把还滋滋作响的铁盘放到靠自己这边,别把油星溅到她。顺手将自己点的沙拉不经意地推到何兰芬面前,叫她随意叉着吃。

这一系列动作流畅自然,而且完全没有影响到他和陈深交谈的思路。陈深眸色深处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只觉得眼前这人既像同病相怜的兄弟,又像分歧丛生的对立者,如同这桌上的红酒,虽则甘醇,却叫他难以下咽。

 

 

当唐山海拿起刀叉的时候,就好像给诗人送去墨笔,让侠客拔出佩剑一般。

他白皙的指节仿佛一直连通到锋利的刀刃边缘,让每一份牛肉都经历一番肉骨与筋脉的全面整理和解剖。即使是别人费劲割磨也“锯”不开的带筋肉,在他手下也是悠悠然有序分离开,最后化作盘中齐整整一排长短宽度都差不多的肉条。

平时他就会用叉子送到嘴边,修长的食指搭在叉子柄上,阖上嘴咀嚼细品,微低着眼帘,一副慵懒的贵气。

但是今天他切完一盘后便轻轻放到何兰芬的面前,告诉她叉子、勺子甚至筷子都可以用。接着才开始切自己的那一份,神色淡淡,举手投足之间写着理所当然。

 

毕忠良从鼻子里哼出气来,又咳嗽了两声掩饰过去。原本想要察言观色、探一探虚实,或者看个笑话、杀一杀锐气的,却被对方有如化骨绵掌般无形全挡了回来。

不过今晚酒还没酣,好戏还早得很呢。

 

 

李士群回去之后,毕忠良显然放开了,不必拿个高端烟酒装模作样。他让侍者把自己悄悄带来的绍兴老黄酒拿去温,也不管这些高档餐厅侍者诧异的眼神。两杯温酒下肚,他便舒服了许多,话也渐渐多了起来。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在江西剿赤匪的经历,说得兴致昂扬神采奕奕。

 

唐山海明显地感觉到何兰芬紧绷的身体状态。无论如何,让她听闻一个屠戮同伴战友的刽子手高谈阔论战绩,对于从未接受过情绪管理训练的她来说实在是太难了。唐山海非常担心,时刻注意着她的神态和情绪。

 

毕忠良讲到用机关枪横扫受伤红军战士和老百姓时,说得畅快便朗声大笑起来,简直让人怀疑这还是不是毕忠良本人了。

 

何兰芬在很用力地忍耐。唐山海知道。

但是听到这一声笑时,好像实在被悲痛愤懑的情绪所冲击,她忽然伸出手,紧紧地握住唐山海放在膝盖上的手。她低头让长发垂下遮住脸,那表情不甚分明,看上去很像是因为听到了可怕的事情而有些恐惧。

唐山海心中又疼又喜。疼的是看着她情绪痛苦而不能直接安抚,喜的是她下意识的小动作源于对他的信任和依赖,好像握住他的手就可以获得克制悲愤的力量源泉。他伸过干燥而温暖的手将她的小手包在掌心。

 

 

哗啦一声,包厢的门被猛力推开。

苏三省半躬着身子出现在众人面前,身上带着屋外雨水的湿寒之汽。毕忠良毫不意外,用餐布擦了擦嘴角,在众人探询和惊疑的目光中说,这是上海军统站站长曾树的贴身随从苏三省,已经是咱们的人了。

雨声骤然变大,敲打在窗户上噼啪作响。

 

 

(十三)

 

 

唐山海的目光凝聚了起来,但因为他在低头看着何兰芬有些发抖的手,所以连刻意关注他反应的毕忠良也没抓到异常。

苏三省。那个可能在某个未来置他于死地的人——在初次相见的此时,却弯着腰伸出手向他而来,全湿的衣袖上似乎还有水往下滴:“唐先生,在你尚在重庆之时,苏某就对你仰慕已久……”

以唐山海的性格,本应视苏三省为落水丧家之犬而不屑于理睬。但他还是极力忍了一下,礼节性地回握了苏三省,多说的客套话却也没有。

 

苏三省却好像终于收获了认可一般,尽力露出了一个笑容,这使他的脸显得越发扭曲。

他又转向陈深,说他因为毕忠良左膀右臂的地位,在上海飓风队铲除的名单上排第二。陈深晃了晃手里快要空的瓶子,叹了口气冲着毕忠良:“老毕,我跟着你就是命背,听见没?我竟然也能成为什么二号人物!”

毕忠良却不以为意:“军统飓风队要完了,你这小赤佬也没那么多威胁。”

伴随着这句看上去平平淡淡内里却惊心动魄的话,苏三省适时地把手伸进湿得有些贴身的口袋里,仿佛打了个寒噤一般,哆嗦地摸出一张纸来,小心翼翼地摊开。

 

上面写的是上海军统站所有分站的联络地址。

陈深在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知道军统在劫难逃。他突然敏锐地看到徐碧城带有请示之意的眼神投向唐山海。他一直知道徐碧城的身份,但是此时才意识到,唐山海很有可能是徐碧城在军统的上级。

 

唐山海脑中如有流弹爆炸一般。他在听到情况后立刻飞速地思考着对策,并没有注意到徐碧城的信号。当他发现徐碧城自作主张起身向洗手间走去时已经来不及阻拦。在这么多双明显在隔岸观火的眼睛注视中强行传出情报,几乎相当于引火自焚。

在唐山海只能静观其变还未做出反应的时候,他看到陈深摇摇晃晃也向洗手间走去。

且不说徐碧城和陈深的私人关系很可能不一般,就说在当前抗日背景下他们俩也绝不可能为敌,唐山海也大概猜到陈深是想帮忙,内心一团乱麻才稍定下来。

 

陈深在青浦特训班担任教官的时候就知道徐碧城并不是最出挑的学生,甚至学习的成果并不理想;唐山海也在重庆集训的时候意识到她不足以承担敌前斗争的复杂任务。但是徐碧城对老师和搭档的顾虑一无所知。或许是学员时代的故人聚齐让她心潮不宁,她忽然间涌起了传递情报、挽救上海站的强烈使命感,所以便想要找机会启用在沙逊大厦的内线。这是原先军统为她和唐山海准备的紧急线人。

 

 

洗手间在包厢门外五步远的地方,门外走廊里是一个盥洗台。在不远处,陈深看到徐碧城的手状似不经意地从台盆下面迅速滑过。陈深走近的时候,她从镜子里向他礼貌地一笑。他站得那么接近,几乎可以清晰地看到她发梢新剪的痕迹,闻见她高档烫发水的香气。

而这时候,苏三省也向洗手间走了过来。陈深瞬间向四处扫了一圈,看到另一侧楼梯拐角有个端着空盘子的服务员悄悄瞥过来的眼神,心里顿时有了计较。

苏三省走的位置,正好阻挡了那个服务员的来路。旁边不紧不慢洗着手的徐碧城显然也意识到了。她的眼底顿时有些慌乱,但是已经箭在弦上必须继续周旋下去,她便只能哼起不成调的小曲,装作补妆的样子。

而陈深却摇晃着走到苏三省面前,堪堪挡住他曲曲折折找过来的探询的目光,一手从口袋里拿出烟来:“要不要来一支?”

苏三省低下头和他对火的时候,徐碧城从容地收拾好台盆附近,依旧迈着优雅的脚步回了包厢。

 

 

唐山海看到只有徐碧城回来,而陈深还和苏三省在门外时,就意识到事情远没有解决。

毕忠良自苏三省到来之后,就一直是一副悠闲自得、不忙不乱的样子。因为他从始至终就对这些所谓投奔、追随的下属没有放心过。唐山海自不必说,就连他割头换命的所谓阿弟陈深,他也是藏了细如银针的怀疑。所以今晚这个局就是要先圈住他们,现在就是要等行动队集结到位,直接从沙逊大厦出发抓捕。

而这二十多分钟的等候时间里,他需要坐稳了不动,看看到底是谁先沉不住气自投罗网。

毕忠良伸手叫了侍者,再沏一壶桂花茶来。

 

唐山海当然知道毕忠良考察他的用意。然而,他不能只是简单自保躲过试探即可。不管他作为军统还是中共的潜伏人员,在人心惶惶的上海对抗日者大搜捕都是一件损失惨重的事情,在座的陈深、徐碧城、他和何兰芬都不可能坐视不理。问题就在于应该怎么传出信息,应该传出什么信息,应该向谁传递信息。

徐碧城留在洗手间的情报,如果过程顺利,最终会转交到现任飓风队队长那里,信息大约会是通知分站迅速撤离以及除掉苏三省。即使他相信陈深的敏锐和灵活能够掩护那名内线拿到情报,传出去的时候也已经因为延迟太多而毫无用处。

毕忠良就是要瓮中捉鳖,所以这些时间、地点包括人员都是计划好了的,提前离席的李士群也是故意的。

到底应该怎么办?

 

 

何兰芬大约是因为从未见过突如其来的大阵仗有些紧张,说话和动作都带些颤抖,一时是拿杯子喝水洒得满地都是,一时是勺子没拿稳掉在地上。她伸着冒汗的手慌张地问唐山海有没有带手帕,好让她擦一擦弄脏的勺子和餐盘。

 

毕忠良心里认定这就是个愚顽无知的乡野丫头,虽然模样还不错,但实在是没见过世面的土里土气。

唐山海却如电光火石一般。此时任何大面积警报信号都未必管用,反倒是迅速汇报到上海站掌握着主干联络网的头号特工“毒蛇”那里,保住核心关系才是眼前的上策。而他在特殊时刻越级上报的标志,就是他口袋里那块绣着蛇形暗纹的手帕。

 

他神色安然地把帕子掏出来,给她拿过餐具擦着。而她看向他的目光里面,却带着柔和的宽慰之意。

如果不是身处如此险境,唐山海真想把她抱起来转三圈。

 

毕忠良点的桂花茶端进来的时候,陈深和苏三省刚刚享受完一支烟也跟着进了屋。毕忠良坐在主位离门最远,那侍者托着盘子绕过圆桌外围向里走去。

众人不甚留意之间,那侍者似乎踉跄了一下,手里的东西也翻倒下来,直接洒了何兰芬半身。她被烫得叫了一声,跳起来抖着身上的茶水。场面一时间有点混乱。何兰芬一面捂住发红的手臂,忙解释说是自己笨手笨脚弄倒了人家,唐山海却脸色发青地沉声训斥侍者,这么热的茶烫伤了人怎么是好?

刘兰芝赶紧嘱咐李小男帮着唐山海把人扶到洗手间去简单处理。而生怕得罪这些主顾的酒店经理也一面火速派了服务生进来清理地面、再送一壶新茶,一面命人赶紧去找烫伤膏。

 

包厢门大开着,毕忠良可以清晰地看到走廊那边的情况。李小男搀着何兰芬站稳,唐山海则用手帕蘸湿了凉水敷在她手臂上。走廊里很快就来来往往好些人,拿着簸箕拖把或是端着托盘的都有。

不一会腿脚麻利的服务员已经送来了烫伤膏和几条干净的帕子。唐山海没让李小男插手,自己缓慢而仔细地给何兰芬抹上了药膏,又用帕子把伤口暂时包扎起来。

 

一番折腾刚完,留守76号的刘二宝突然出现,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跑进来,套着毕忠良的耳朵说了几句。

毕忠良喝了一口桂花茶,漱了漱口又吐回旁边的茶盅里,然后站起身来,看着陈深和唐山海:“现在开始抓捕行动,不用准备直接出发,苏三省来给你们带路。”

想来行动队的人已经在这沙逊大厦的楼下集合完毕,都能猜到至少有三辆敞篷军车前来配合行动。

陈深看了一眼唐山海,后者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冷表情。

 

 

没有人知道,在当时衣着相同的侍者中的有一个,已经将那个用手帕裹着的小纸条儿快而稳地传递了出去。 



(十四)

 

 

站在沙逊大厦门口的时候,不同于几乎淋在雨里的陈深,唐山海撑着一柄华丽的宽阔的黑色雨伞,仿佛可以把大雨隔绝在世界之外。

陈深手里的烟在雨中明明灭灭,暗红色的光芒看不分明,如同唐山海心里一团摇曳不息的小小的火焰。

他知道随后的行动全程都会有毕忠良派来盯梢的特工混在行动队队员中,时刻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在这个潮湿黑沉的雨夜结束之前,他都完全无法分心去顾及何兰芬。他只能拜托李小男务必送她回家好好休息,想多说些疼惜的话,可是看着她的脸时,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化作一个温柔的微笑。

因为她虽还是笑得有些勉强,可是眼底的安定如同暗夜里的灯盏。

 

她都懂得。

 

是了,他的小姑娘可能会因为尚未适应环境而拘谨不自在,因为不曾熟络人群而退避不前,因为没有找到节奏而懵懂畏缩,但那绝不是娇弱无能、被保护者的同义词。

她过去毕竟是领导过女工斗争的负责人,在遇到困难的时候心细如发、临危不乱;即使还处在手足无措的境地,也能激发出惊人的急智努力克服,在有限的条件下用无限的可能完成任务。

 

唐山海永远记得她那时悄悄挪椅子的小动作,使得侍者不得不从被她洒了茶水的地面走过,而后故意装作手忙脚乱去接茶盘而被热水烫伤。一个“乡下来的“、“笨手笨脚”的姑娘,却用最笨也最有效的方法直接给了他接近目标的机会。

 

这才是她作为战士勇敢而聪慧的另一面。

 

 

雨水落在伞面上砰砰作响,反而是他的心平静了许多。刚才来来往往的侍者众多,他才趁乱替换了帕子交到对应的人手中,但是并不能保证当时扶着何兰芬的李小男没有察觉。如果她知情不报,难道也是某条不为人知的潜伏战线成员?

唐山海在心中盘算着今晚发生的各种细节,也包括推测毕忠良的反应和企图。

他看着陈深上了第二辆军车,苏三省钻进了第一辆,于是回头用力地看了一眼何兰芬,从容登上了第三辆车。

摇摇晃晃的军车碾过黑而漫长的夜雨。唐山海轻倚在车座上,脑里飞速计算着情报传送的时间,也在焦灼中想象着军统站被捣毁的样子。尽管苏三省掌握了几乎所有军统站的信息,但是包括“毒蛇”和自己在内的所有军统直属特工,他们只是偶有耳闻却没有权限联系或者掌握。这是目前如此糟糕的情形下唯一有利的事情了。

 

 

那天晚上,陈深也意识到自己在毕忠良的重点考验范围里。因为他负责追捕的,正是上海军统站的站长曾树。抓捕的过程并不为难,陈深给曾树点烟的时候,他也只余一句惨淡的“天意”而已。

唐山海也围捕了十几名军统成员。他粗略地估计了一下密码级别,所幸并不是核心代码。

唯一出了问题的反倒是苏三省带的那群人。他们抵达接近城郊的一个军统站时遭遇了对方的抵抗,发生火并之后对方虽然被打散了,但是一个也没被他们抓到。

 

 

这也就是明家小少爷不得不亲自“袭击明楼座驾”的原因。原本设局时明楼想安排外围的林参谋一组人顶在那个位置,却因为那组人被苏三省打散而被迫起用明台。

这件事情几乎把兄弟二人逼上国与家两难全的绝路,却也在一番近乎幼稚的撒气争斗之后终于帮助他们心平气和地卸下第一道伪装,以家人的身份慰藉冰冷的生活。随后军统“毒字号”电台全部归于静默。这便也都是后话了。

 

除了这一件令苏三省咬牙切齿的事情之外,这个雨夜行动队的成果堪称十分漂亮。上海军统站记录在案的分站几乎全数破坏,几十名军统特工被捕。所有的卷宗自76号上交到了日本梅机关。毕忠良并未察觉那晚有谁走漏了风声,心里颇有几分满意且得意。除了李士群的外甥女没有发挥他预想中的作用之外,他觉得自己一系列安排和设计基本上完美。

 

 

当晚执行任务结束后已是深夜,唐山海到家时看到路对面的屋里灯光都已经熄灭,只能按下满腹担忧先回家去。

次日一早他便去敲对面的门,不一会何兰芬就开了。她穿着家居的裙子,外面披了一件厚外套便跑过来,见到他上上下下打量检查了一番。唐山海有些疑惑:“看什么呢?”

“没受伤就好。”她忽地笑起来,露出两排细白的小牙。

 

他却在听见这话后有些恼意,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地说:“昨天受伤的是你啊!你看看你,虽然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但是你这样真是太乱来了……”

“没事儿,”何兰芬轻轻地晃了晃胳膊,“小伤,我皮肤糙些,没那么严重。”

唐山海看着她有些娇憨的小动作,面上严肃的表情绷不住化作一声叹气。所谓严重与否,并不在于她的触感和评价,而都在他的心里了。

 

看他还在发愣,何兰芬推了推他:“吃过早饭了没?我刚煮了粥,你吃过再去上班吧?”

唐山海回过神来,点点头在桌前坐下。看着何兰芬在小厨房里忙碌的背影,还有桌上变魔术般依次多出来的碗筷勺碟,他感到一种偷来的奢侈的安宁,眸色也跟着柔和起来。

浓稠香甜的米粥入口的时候,他忽然很希望此刻蒸腾到脸上的湿热的水汽可以长长久久地氤氲下去。惯于吃西式早点的他,终于开始对脚下这块土地历久的人间烟火充满了期许。

 

“兰芬,咱们下周要举行婚礼,你记得罢?”他忽然想起来,提醒了一句。

与他熟悉之后,何兰芬的羞怯拘束渐渐褪去,代之以温和却利落的交流。只是每次提到这件事,她还是未开口先红了脸。“嗯。我记着呢。”她低头又喝了一口粥。

 

 

 

从唐山海在浙北根据地见到何兰芬开始,秦明的意识就渐渐让位于唐山海自己的意识。他猜到这就是司命所说的“星途回归正轨”的表现,也没有觉得十分惊讶。虽然他们从根本上说就是同一个人,所以只要是存在期间的核心记忆都完全共通;但秦明也曾担心过一旦自己的意识离开唐山海的身体,那人还能不能接受这前前后后的巨大转变,更重要的是能不能接受何兰芬。

后来他发现这些担心幸好是多余的。唐山海是一个极坚韧极执着的人,有时候到了固执的地步。所以只要最初那个绕住他的心结解开以后,他便会一路守护到最后——

唐山海本人比秦明想象得更爱何兰芬。

 

秦明当然是乐见其成。他的意识有点像唐山海头脑中的旁观者,只在必要的时候闯进去主导,不过这种“必要的时候”并不多。切牛排算是其中之一,倒不是因为唐山海切得不好,而是秦大法医熊熊燃烧的职业病使得他的意识瞬间闯入。总的来说唐山海外在行为细节上的变化并不大。

 

除了一件,缝纫。

 

这一点在秦明围观唐山海夫妇准备婚礼的时候达到了极致。

对秦明来说量体裁衣太过熟稔,完全没必要放进核心记忆里,因此唐山海根本不知道当初见何兰芬的那件旗袍正是诞生在“自己”的手中。唐山海意识恢复之后,还一度困惑于自己的公寓里为什么会有缝纫工具,只当是即将结婚采购的必需品留给何兰芬用的,所以也不去碰它。

因为肢体不接触、头脑也不考虑,秦明只能有心无力地“看着”唐山海纠结婚服的种类和样式。

在秦明的设想中,大宝的婚纱一定要是他自己手工亲制的,但是显然自己的前世并没有这样的技能点。所以那天下班后,唐山海驱车绕道去了上海滩一家著名的高定礼服店。

 

还没进门,他的脚步便钉在那里。

橱窗里有一张招贴画,一个曼妙的东方女子站在窗边,身着一条洁白如雪的鱼尾长婚纱,繁复的绣花勾勒出动人的曲线,脖子处一个中式搭扣带一颗水滴型的镂空,头纱如同挂坠着水晶冰棱的薄雾。

 

唐山海和秦明同时被那种含而不露、妍而不妖的美打动了。不需要秦明闯入他的意识,唐山海已经进店向老板和设计师说明了来意,店中其他设计都不想看,就要招贴画上的那一件。

 

设计师笑,这才是最新的设计草图刚贴出去,你也算是第一眼相中它的有缘人了。

 

 

他指着胸前那片镂空的设计对唐山海说:这件婚纱,叫做雪的眼泪。




评论
热度(90)
  1. 共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